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可我为吏,所接触的,却是衣衫褴褛,一个个蓬头垢面,满带着病容,暂时安顿下来,却又背井离乡之下,担惊受怕,风声鹤唳的人。哎···
胡穆打开了话匣子,一脸深有感触地道:“以往······倒也不是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百姓,可他们困顿,亦或者是······饥馑,却没有太多的感触,那时只觉得我自出身于书香门第,他们之所以这样际遇,当然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愚钝,所以才致如此。可这大半年,感触却很多。”
胡穗起身给胡穆斟酒。
胡穆没有喝,继续道:“可为吏之后和他们打交道,才晓得他们并非刁蛮,但凡你安置他,他都对你千恩万谢,给他一个活干,他们绝大多数,便肯下死力。更可怕的是,他们之中,许多人······在得知读书可以境遇更好,一旦可以做到酒足饭饱之后,竟也肯自己购书发奋,有的人······全凭自己自学,甚至竟也可以做到识文断字。”
说到这里,胡穆的神情显得有些郁郁,口里接着道:“现在细细思来,真令人恐惧啊,你我平日里自诩自己是书香门第,之所以与人有别之处,就在于我们读书,且书读的好,并以此为自傲的根本。可现在才知,即便是衣衫褴褛之人,其实他们的才智并非是在我们之下,他们若是学去了知书达理,也绝不会做的比我们差,他们不需名师,无需督导,有时掌握的读书要领,也绝非你我可比。”
胡穗不禁笑了:“怎么,兄长这些感慨,倒是担心自己要被人追上了。”
胡穆摆摆手道:“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只说我的阅历,正因为有了这些阅历,我才晓得这新政的可怕之处,人人都说新政好,新政好就好在能聚财,对此,我倒不以为然。”
“历来能成大事者,不无是能够储备人才,人才越多,又能够人尽其用,那么世上就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事了。历朝历代,不尽都如此吗?”
“可历朝历代以来,所谓有才具者,又有几人呢?说到底,读书之人就这样多,有远见卓识者更是寥寥无几。可新政却教原先九成五以上,那些读不了书的人,也开始接触书籍,他们为了改变,更加肯用苦工,我亲见有劳力,一面在采石,一面背诵诗词的,你想想看,数年亦或者十数年之后,会涌现多少人才?只怕······要比今日,要多十倍、二十倍。他们会更吃苦,更耐劳,更具忍耐,到了那时,我们若非是占了一个诗书传家的好处,如何去与他们相比呢?”
胡穗道:“兄长这话,倒是教人三思。”
胡穗竟也认真起来,剑眉轻皱,接着陷入了沉思。
这令胡穆很是欣慰,于是继续道:“这么多的人才,遍布于天下,这大明将来,又是何光景?真的不敢去想象,也教人不禁为之神往,或许那时,就是天下极盛之时了吧,汉唐在这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见胡穗依旧沉眉,似乎被胡穆的话所触动,胡穆倒是顿了顿,安静地拿起酒盏喝着酒,没有打扰他。
这时,胡穗猛地拍案而起,不由道:“哈哈,兄长说的太对了。”“对在何处?”胡穆放下酒盏,欣慰地捋须看他。
胡穗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接着道:“我打算下一个话本,就写一个苦工,家里人都饿死了,遭受世人白眼,山穷水尽之时,一面做苦力为生,一面默默读书,教他今日受尽天下人欺凌,他日一朝乘风而起,兄长说的不错,现在直隶和饶州,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境遇,他们听了这戏,必定很有感触。至于像咱们这样的读书人,也是读书人的话本听厌了,该换一换口味,也必会生出新奇之感。”
胡穆:“”
胡穗却喜滋滋地道:“单凭这些,只怕还不妥······或者说······不够······对,该有个女子······自小青梅竹马的,只可惜,两家都家贫,那女子的父母嫌贫爱富,因而,将女子许配给了他人······你看这样······是否妥当?”
胡穆木着脸,最后道:“算了,我们喝酒。”
胡穗则是欢喜地道:“这个话本,我需好好打磨十天半个月,一时也不轻易放出去,需等等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大商家······舍得给银子,没有两千两,我是不肯的。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倒都是滔滔不绝,却似又话不投机。
不过,终究是血脉相连,即便是自说自话,却也没有什么隔阂,兄弟相处倒还算融洽。
两兄弟边说边吃,酒足饭饱后,天色已晚。
胡穆起身送胡穗,胡穆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贤弟,现在外头,有一些不满的士绅以及豢养的鹰犬作乱,你出门在外,还是要多加小心。”
胡穗的心情不错,乐呵呵地道:“放心,过几日,我便请几个护卫,再者说了,这是饶州站的管辖,看哪个贼敢造次。”
胡穆只朝他笑了笑,抿嘴。
胡穗洒脱地挥挥手道:“走了啊。”“路上小心。”
胡穆落下四字,便安静地看着胡穗,打算目送他离开后才歇息。
胡穗反而觉得有些不妥了,于是疑惑地道:“兄长,你今日······怎么不教训我了
胡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露出笑意道:“非要我骂你几句吗?”胡穗吐了吐舌头:“只是今日不像你罢了,真走了啊。”
说着,再不啰嗦,直接打下了车帘子,吩咐了车夫,那马车便迎着暗淡下来的天色,扬长而去。
半月之后,一封快报,火速送往京城。文渊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