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道:“我等乃是臣子,臣子做好自己应尽之事,至于君子还是小人,时间久了,自然也就见分晓。一时的舆论算不得什么。老夫也懒得去辩解,亦或者,说什么世人误我之类的话。”
曾光叹了口气,却突然道:“夏公当真认为,直隶的这一套……对天下有好处吗?”
夏原吉一时答不上来,他想了想:“伱如何看待呢?”
“这些钱粮确实是实打实的,增产、增收,世上没有比钱粮增加更明白的事了。只是……这般对天下的根基如此苦苦相逼,是要出大事的啊。”
夏原吉道:“你所谓的天下的根基,是何?”
“历朝历代,维护天下根基者,不无是读书人。”
夏原吉叹息道:“你所虑的,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情势到了这个地步,如之奈何。”
曾光也不禁苦笑道:“是啊,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夏原吉道:“无论如何,左都督府……此次钱粮大增,与去岁相比,钱粮陡增数倍,可喜可贺,户部这边,还是需昭告出来,蜀王治政之功,藏不住的。”
曾光道:“我看……还是等宫中下旨旌表吧。”
夏原吉道:“这样再明显不过的事,户部也要装聋作哑。”
“夏公……难道不知,自己已处在风口浪尖吗?若是再发这样的昭告,天下人如何看待夏公?”
夏原吉听到此,脸抽了抽,他内心是痛苦的。
天下人如何看待自己?数十年积攒的好名声,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可怕的是,现在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任何一点理所应当的行为,都会被人视为逢迎皇帝,勾结蜀王、张安世。
“可老夫乃是户部尚书。”夏原吉突然勃然大怒,他站起来:“老夫在其位,总要谋其政,若是这样的事都不敢,尚需考虑别人如何看待此事,枉顾左都督府钱粮大增的事实,那么……老夫岂不是尸位素餐,成了真正的小人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就这样办。”
曾光没想到夏原吉会大发雷霆。
曾几何时,这夏原吉还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偶像,君子之名,如雷贯耳。
对曾光而言,眼前这位上官,某种程度,也是他效仿的对象。
可如今,在曾光眼里,夏原吉身上的光环逐渐消失殆尽了,这种感受,让曾光心中,五味杂陈,不禁为之扼腕,心中大为可惜。
他沉吟片刻:“是,下官这便去办。”
曾光应下,随即出了值房。
只是他转头,便去了户科给事中的值房。
这给事中虽在户部办公,可实际上,却并不隶属于户部,而户科给事中,虽名为正七品,实际上权力却是很大。
对上,朝廷的旨意,他若是觉得不合理,甚至可以封驳。
在户部,若是部堂有缺失,他甚至可以具言上奏,直接检举。
这户科的都给事中刘振南,此时正与几个从七品的给事中交代什么,见了曾光来,便起身道:“曾侍郎……”
曾光笑了笑,却看了那几个给事中一眼。
这都给事中刘振南朝给事中们使了个眼色。
曾光才道:“左都督府的钱粮册子,刘都事看了吗?”
刘振南道:“倒是看过了。”
刘振南很年轻,从官职角度来说,他比之曾光差之甚远,可给事中的前途也很远大,而且职责就是监察户部,某种程度,是可以和曾光平起平坐的。
曾光道:“夏部堂希望能够下文书,昭告各府县,对左都督府予以褒奖。”
刘振南只挑挑眉,沉默不语。
曾光道:“若是这样的公文传出,天下人会怎样看待夏公啊,现在夏公本就在风口浪尖上……”
刘振南别有深意的看了曾光一眼:“你希望我怎样做?”
“封驳这公文,直接将它束之高阁。”曾光断然道。
刘振南摇头道:“左都督府的政绩,是实打实的,若是封驳,用什么理由呢?而且给事中专门为此而封驳这样的公文,于情于理,也有些小题大做。”
曾光道:“事急从权。”
刘振南却道:“依我看,这未必不好。”
“嗯?”
刘振南继续道:“不如……索性就好好褒奖。”
“你这是何意?”
“驱虎吞狼。”刘振南笑了笑,朝曾光拱手为礼:“曾公啊,左右都督府的政绩,是掩不住的,与其如此,不如拉一边,打一边,现在好好夸赞左都督府,又有什么不好呢?”
曾光背着手,若有所思:“你不妨说的更明白一些。”
刘振南压低了声音:“蜀王乃宗亲,宗亲无往不利,谁可匹敌,可成是宗亲,败也是宗亲,这宗亲若是过强,难免陛下要生疑。”
曾光苦笑:“单凭这些,就可离间兄弟吗?刘都事,你终究……”
“且先别急。”刘振南道:“还有左右都督府,所谓同类相侵,左右都督府都行新政,若户部大大褒奖左都督府,蜀王与威国公……你是知道的,威国公这个人心眼小,睚眦必报。而蜀王现在看来,也是性情刚烈之人……”
曾光低头,依旧无语,良久才道:“蜀王与威国公,应该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可左右都督府的属官们呢?”曾光道:“政绩和朝廷的看重,关系到的,乃是他们的前程,若是借力打力,驱虎吞狼,总不免会有人生怨,而一旦生怨,生了嫌隙,这嫌隙迟早会越来越大,最终到无可弥补的地步。此等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时日久了,必要成仇。”
曾光抬头,凝视着刘振南。
刘振南笑了笑:“那些官吏,办事还算尽心,不少人不过是文吏出身,如今为了求取高位,一个个拼命的钻营,为求政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德行呢?”
曾光道:“老夫明白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朝刘振南点点头,疾步而去。
…………
“皇爷,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