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有人抢走了她刚满周岁的孩子。
孙太医见她狼狈,无奈叹气,只能顺着她的话,半哄着女人多问两句,试图从“孩子”入手,找出女人和这些浮尸背后之事。
可惜,一夜过去,孙太医一无所获,毒医也只检出——其他四十九具尸骸,大多数在落水前就已毙命,胸腹上都有致命伤。而除了这女人外,还有两个十六七的姑娘,她们身上也有相似的捆绑痕迹,人却是被溺死的。
乌宇洛已命人知会鹤拓城内百姓,要他们近几日避开此处水源。
凌冽和乌宇恬风过来时,毒医正带人在河滩边就地处理骸骨——该焚烧焚烧,该掩埋掩埋,见他们过来,远远守在旁边的小勇士还给凌冽和乌宇恬风,一人发了一块面巾。
乌宇恬风先蒙上脸,正准备上前细问情况,又看见了和孙太医纠缠的妇人,旁边的小勇士便将知道的情况都说明了,凌冽听着,看着那些人的衣着,终于皱了皱眉——
“他们,好像都是同一个府上的。”
“嗯?”一听这个,乌宇恬风立刻叫停了那边焚烧尸骸的勇士,“哥哥你怎么看出来的?”
凌冽以面巾掩面,指了指其中几具浮尸身上的衣衫,“都是一样的布料,针脚也相同。他们的手脚虽被水泡肿了,但上面的老茧清晰可见,平日里多半都是在做粗活。”
这群浮尸的年纪虽大小不同,但凌冽观察了半晌后,感觉十分像一处大户人家的管事、家丁和侍女。他看了看那个据说已经失忆的妇人,摇摇头,让影十一前往蜀中、查查最近有没有被灭门的富商大户。
得了命令的影十一不敢怠慢,自然星夜兼程。
三天后,他却给凌冽和乌宇恬风带回来几个坏消息:
舒家拥立安平郡王乘船北上,他们藏在利州的兵马连夜奇袭、于两日前攻下了西州大营。出事后,皇室虽派出禁军包围宣威将军府,却没在府中找到一个活人——
舒楚修同样趁人不备,连夜转移了舒家在京中的所有家眷,率亲兵南下,同自己大哥汇合。
与此同时,朝廷也派出了一支军队“剿匪平乱”,数十万的朝廷兵马与舒家兵马短兵相接,结果,两军阵前对立,从朝廷兵马中走出的剿匪将军、却是舒楚修的长子——舒明义。
凌冽听见这消息,微微愣了愣。
他又想起前世、在面对戎狄铁骑时,死守到底、战死城楼的小将军身影;想起今生在京郊,面对伯父和父亲的刻意刁难,小将军推开百姓冲出来,豪饮一杯置地替他送行,满脸皆是潇洒豪情。
舒家会反,凌冽并不意外。
舒楚仪假死脱身,凌冽也不惊奇。
但小皇帝此举当真狠毒,竟逼着舒明义在“忠”、“孝”之间做选择,且如今此局,无论舒明义选择什么,他都已走到死胡同里:大义灭亲、背负骂名;慨然反叛、亦是乱臣。
凌冽摇摇头,只觉皇室恶心。
影十一在诉说这些时,乌宇恬风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凌冽——他才不管中原皇室如何,也不管那帮勾心斗角的坏蛋们内斗成什么样儿,他只知道:霜庭哥哥说过,如要北上中原,会提前告诉他。
结果,凌冽却只让影十一留心,并没有打算掺和。
舒家这样的大家族,能够联合京中其他高门,掌控元徽、明真、建初三朝朝局,即便小皇帝手段下作,凌冽也觉得是外戚自酿苦果,他同情舒明义,却并不觉得自己应当发兵。
他的仇敌,从来都在北境。
“让翰墨当心,若此战持续……”凌冽压下眉头,“戎狄恐怕会趁虚而入。”
影十一点点头,领命去送密信。
而凌冽一转头,就看见了趴在自己身边的小蛮子,他眨巴着绿眼睛,似是期待,又好像只是不甘心。凌冽稍一思忖,便明白了这小家伙的心思。
他好笑地摸了摸乌宇恬风的金发,“这么好战呐?”
“我只是不想哥哥讨厌的人快活,”乌宇恬风吸吸鼻子,“也想将伤害哥哥的人碎尸万段。”
看他愤愤不平的模样,凌冽轻笑,总算是明白了,一开始京中为何会传他的小蛮子是“攫戾执猛、凶暴异常”。他拍拍乌宇恬风的手,承诺道:“好,我们说好了,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乌宇恬风看着交叠在自己手背上的白皙手掌,笑着翻手勾住凌冽小指,“既是约定,哥哥要和我拉勾才算——”
看着他的翠瞳,还有在清风中微微发光的金发,凌冽勾了勾小指,“好,拉勾才算。”
春日的熏风,卷起了鹤拓城新开的海棠,漫天翻飞的粉色花瓣中,似是晚春将至、即将入夏。
○○○
凌冽所料不差,就在舒家父子于中原短兵相接时:
北境草原上,戎狄二太子伊稚查率部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直杀入了大太子音单所在的毡帐。
音单的属下溃不成军,被他奴役的百姓却欢呼着迎接伊稚查。二太子律下甚严,他的部队军纪严明,所过之处,不取一牛一羊,也不似音单般、连饮水都要向百姓征税。
看见持刀而来的伊稚查,肥硕滚圆的音单还想求饶,结果,伊稚查毫不犹豫地挥刀,直砍下他的脑袋,高高挑起来、悬挂到旗杆上。
伊稚查的生母信奉藏教,他小时候曾听母亲身边的喇嘛提过,说在藏教中有一种法器,是用人的头盖骨制成——将人头风干、剥除血肉后,整个浸泡在水银中,之后钻孔、放出脑髓,挖下完整的上盖。
再镶嵌红宝石、玛瑙和金银器,制成一只碗或酒杯的形状,用来当做供奉法器。
伊稚查远远看着挂在旗杆上音单的脑袋,他好笑地用手肘碰了碰站在他身边的简先生,道:“您看,我大哥这脑袋,还真是大得很,也不知能不能给我做出一只酒碗?”
简先生也抬头看了一眼,也笑道:“自然要试过才知道。”
之前,音单残忍地杀害了二太子伊稚查的母亲,头颅同样悬挂在帐外长达十日。就在戎狄各个部族都以为二太子此番也只会将音单的脑袋挂十日就取下时——
伊稚查却命人从波斯捉来了几个能工巧匠,在音单的脑袋完全风干后,将那头颅取下来,剥离了血肉皮肤、挖下圆圆的上盖,在人骨上镶嵌了一圈巨大的白珍珠后,又镀上三枚金足,制成了一只酒碗。
端着那头盖骨制成的酒碗,伊稚查在草原上大宴宾客,而那些心存不服的部落,也在看见了音单的惨状后,彻底拜服、奉伊稚查为戎王。
北境草原上混战了半年的局势,被伊稚查掌控,在稍作调养后,他便集结了数十万骑兵,准备南下。
草原晚春,其风强劲。
半人高的绿草中,伊稚查和简先生策马并立,他们身后,是整装待发的戎狄大军,面前除了一望无际的草海,便是高高耸立在草原和中原疆域中的北戎山。
看着起伏的两翼山峦,简先生竟轻轻笑了。
恰好此时,一阵熏暖的南风卷着云州的柳絮桃瓣,自山峦而下、拂过这片草场,那只大大的兜帽也终于被这一阵风给吹下,露出了“简先生”一张年轻的脸。
这张脸因常年不见天日而苍白,却有着峻拔的鼻峰、如墨的剑眉,一双狭长的眉眼中,隐隐闪烁着兴奋光芒,他抬手,接住了一片柔软的桃瓣,食指和拇指微动,将那粉白色的花瓣整个碾碎。
看着指尖渗出的浆液,简先生转头,冲伊稚查点头道:“走吧大王,是时候去见见我阔别多年的皇弟了——”
作者有话要说:承舆:取自“堪舆”,堪,地突之意,代表“地形”之词;舆,“承舆”即为研究地形地物之意,着重在地貌的描述。《史记》将堪舆家与五行家并行,本有仰观天象,并俯察山川水利之意。
春宵苦短日高起句:白居易《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