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凰坪遍植红衫,海水自然的起落将这里的土壤分为天然两色:黑棕色的淤泥沼泽,在涨潮时会被海水淹没;而浅黄色的沙岛则岩质坚硬、地势高陇,大军也因此分散驻扎其上。
这里每日有两次潮涌:清晨潮,日落汐。
退潮时,整个落凰坪会露出棕黑色的沼泽,林立其中的红杉木如同守卫着“百鸟之王”的忠诚士兵;而涨潮时,沼泽被淹没,湛蓝色的海水如柔顺绸巾,红杉林反又成了点缀其上的红宝石。
黑苗所在的螳螂山,在落凰坪以南,中隔一条丈宽的滚滚黄泥河,河中有黑苗豢养的沼泽鳄鱼和巨蟒毒蛇。
螳螂山高峻,又因其山石奇兀耸峭而名,是一处典型易守难攻的地形。阚部首领已率部前往多次,只要靠近,就会被黑苗架在山上的弩车和落石攻击。
原本,他也想用“围而不攻、攻心劝降”的法子:将螳螂山包围、静待黑苗弹尽粮绝。
可惜,螳螂山旁支蜿蜒数里,山中又有河道、暗渠,黑苗在此经营数年,山腹中早就遍布暗道,即便大军压境,他们也半点不慌,反而数次嚣张地阵前挑衅。
阚部首领不堪其扰,却实在找不出好法子攻山,着急上火,嘴角都生出两个大泡。
乌宇恬风听着,自然不好纸上谈兵,他还是想亲自往螳螂山探探虚实。几位首领自然跟随,凌冽却被他拦下:“哥哥你就不要去了。”
凌冽蹙眉,“……为何?”
此行凶险,黑苗的弩|箭已射杀了不少阚部勇士,乌宇恬风当然不会直言忧虑担心,他只神神秘秘凑近凌冽耳畔,低声道:“落凰坪不大的,这距离牵动不了蛊毒,哥哥乖乖在家等我,好不好?”
凌冽耳畔的肌肤被洒上热气,酥酥痒痒的,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我不是女子。”
“我当然知道哥哥厉害,”乌宇恬风极快地啄了下凌冽小巧的耳垂,“所以,我把大后方交给哥哥嘛,哥哥心细又周全,万一黑苗袭营,你在,我会比较放心——”
“……”凌冽抿抿嘴,被啄吻过的耳朵整个烧红,但他哪里肯依,“敌人固守,哪会偷袭。”
一计不成,乌宇恬风只好瞪大眼睛道:“可那边都是沼泽地!沼泽的泥浆又黑又臭,里面还有□□、蜈蚣、臭虫虫!一步踏错掉下去,再捞上来、满身都会爬满蛆!”
凌冽一僵,捏着轮子边沿的手慢慢松开了,他咬了咬嘴唇,闷道:“那你自己当心。”
乌宇恬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蹲下来,拉起凌冽双手,翠色眼瞳闪亮亮:“我当然会当心!晚上,我还要回来听哥哥给我讲俞伯牙和期……妻……妻子钟的故事!”
“……”凌冽哭笑不得,“是钟子期!”
小蛮王吐吐舌头,挥挥手,轻快地带着阿虎和部下们浩浩荡荡朝螳螂山而去——
他们去了半日,凌冽无事,便叫影五陪着,到沙岛附近看看。
水流不侵,沙岛土壤因故贫瘠,除了绿色的仙人掌外,就只有一株株灌木、刺葵。眼下是秋日,正是刺葵成熟的季节,一串串紫黑色的刺葵果,倒与仙人掌顶的鲜红色圆果交相辉映。
凌冽漫不经心地看着,忽然在那几株刺葵的下方,发现了一些挪动的小黑影。
一开始,凌冽只当那是移动的虫群,并不十分在意,可当那一团团黑影排成直线朝海边挪动时,他心头一跳,忙唤影五上前,将他推近——
他们在距离那株刺葵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住,只见羽状线型的针刺绿叶下,有一堆破开的白色花纹蛋,花纹蛋径长六寸,一人小臂那么高,碎裂的蛋壳中还摇摇晃晃爬着几只小小的水龟。
小水龟身负斑点棕壳,四肢呈嫩红色,正费劲儿地摆动着四肢,缓缓挪动着。
看清水龟外形,凌冽眼睛亮起来:“这、这是斑溶龟!”
影五不懂这些,只沉默戒备。
据《南境地志》所载:斑溶龟者,水龟也。居溶洞、千枚岩间,壳斑鲜明,身纹红,常卵于砂岩、滩涂中,幼食岩间苔草,成龟曳尾海河,以鱼虾为食,能示溶洞。
若凌冽没记错,这是种苗疆|独有的水龟,生长条件极苛刻,如榆川附近,就不得见。
看着那群摇摇晃晃的小斑溶龟,凌冽目光灼灼——斑溶龟产卵沙岛,说明附近有溶洞。溶洞只能在山中形成,落凰坪是一片滩涂,自然不能是这群小家伙的栖息之所,它们的出现,证明了螳螂山下必有溶洞。
而这种小水龟的特点就是,幼年期食草,必须倚靠千枚岩中夹生的一种苔草。
千枚岩极易风化、碎裂,是所有形成溶洞的地表中最脆弱的一种,一阵狂风骤雨都可能会让这岩层带着山上的树木草皮整块滑落,形成石洪泥流。
若如此,凌冽倒有了攻山的主意。
眼下虽是秋日,不若夏季多雷雨,但千枚岩风蚀后不存水土,稍有地动山摇,同样会整片脱落。若能将威力足够的火|药藏于山底溶洞引爆,山上的千枚岩便会整片滑下,石洪啸山,便能破螳螂山的易守难攻。
山石树木随泥流滚滚,就算手眼通天,黑苗也应接不暇。
有了主意,凌冽谨慎,还是让影五去请索纳西过来,确认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斑溶龟。
结果影五才领命离开,凌冽就感觉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凉意,他毫不犹豫,袖中短剑出鞘,稳稳抵上了一块柔软的肚皮——
肚皮的主人满脸络腮胡子、通身着黑,一双灰色的狼目闪着异样的光,鹰钩鼻上抹了一道亮蓝色的油彩,他邪笑一下,举起双手:“王爷,许久不见了。”
“乾达。”凌冽道出对方名号。
他看了看周围,虽然现在他所在的位置远离中军大帐,但军帐内还有不少蛮国勇士在巡逻操练,他若扯开嗓子叫唤,定然能吸引来不少士兵。
而乾达,却胆大到孤身一人前来。
“王爷您也不必这样防备我嘛,”乾达反笑道:“我就想简单同您聊两句。”
凌冽不吃他这套,直取出一枚响哨。
“喂您!”乾达急了,“您怎么不听人说话?!”
尖利的哨音响起,很快就惊动了远处巡逻的士兵,正巧影五也请了索纳西过来,尤其是影五,他一见凌冽面前有人,立刻飞身扑了过来。
乾达“啧”了一声,眯起眼睛怨毒地瞪凌冽一眼,他后退两步,伸出枯瘦的手凌空一抓,那砂岩地面上竟然横生出一道虫墙,等影五被拦,乾达才急言道:“您、您难道就不在乎北境了?!”
听见“北境”二字,凌冽当场冷了脸。
为了操控虫群,乾达脸颊上渗出不少汗,但他语速却不减,“北境的事儿您就不管了?戎狄怎么样您也不在乎了?还有,那位神秘的‘简先生’您就不好奇了么?!”
“你怎么知道简先生?!”
眼看虫群拦人不住,乾达干脆往后退到了岸边、从怀中掏出一枚漆黑的竹筒,“我不仅知道‘简先生’,我还知道您许多事呢,比如——”
他说着,拉掉了竹筒上外露的一截绳索。
同时,影五和赶来的蛮国勇士们也终于拿来火把逼退虫群,影五的刀出鞘,乾达面前却滚滚升起浓烟。烟雾中,他留下两道阴恻恻的声音:
“苗疆先祖,曾有一支部落北上中原,累世经营,成了你们京中高门,其部名‘多楼\''。”
“愿——这条消息能换下次见面时,您会愿意和我多聊两句!”
而后,凌冽听见扑通一声水响,影五快步上前,却只碰到了乾达的一点衣角。水性好的蛮国勇士们入水去追,却发现乾达早有准备,黑苗豢养的巨蟒一早等在水中,没一会儿就驮着他没了踪影。
见乾达离开,影五心有余悸,“爷您没事吧?”
凌冽摆摆手,面色却青青白白。
他学过苗语,自然知道“多楼”在苗语中是“紫色”意。
苗人以部落为姓,若是京中高门……
凌冽想起元徽三年,他的母妃惨死,父皇震怒之下:车裂丽妃,并判她背后曾是京城八大家的紫家满门抄斩。那一年太医院血流成河,给她母妃下毒的容氏美人,却只是斩首、其家流放。
两世的记忆在瞬间交叠,淫雨霏霏的宫禁,还有尸山血海的北戎山……
凌冽颤了颤,终于忍不住阖眸、抬手捏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