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澹台净出生于冬日,身负“暴雪”终身体寒。他早已习惯寒冷,可临死之前,他竟因这寒冷产生了深深的痛苦。那仿佛是一种根植在魂魄里的痼疾,甚于头风,无法根治。他沾满血的手颓然一落,耳畔响起周围人的嘶吼:“大掌宗崩逝了!大掌宗崩逝了!”
而光晕中的那个女人,从未回头。
江雪芽在纷乱中走出北辰殿,将灵石填进中央星阵。时间掐得刚刚好,午时正,日头高悬,所有星阵灵石归位。庞大的光柱从星阵中喷薄而出,北辰殿厮杀的武官不自觉停了刀,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边都四方升起同样磅礴魁梧的巨大青色光柱,犹如传说中支撑苍穹的四方天柱。天穹变得昏黑,云层成为巨大的漩涡。边都所有人停下脚步,停下手中的活计,惊慌失措地仰望这一幕。
数里之外,刚刚苏醒的苏如晦裹着狐裘,颤抖着站起身,眺望风云变幻的边都。
“完了。”苏如晦沙哑地喃喃。
“怎么了?”混混们和僧侣们面面相觑,“边都发生什么了?”
苏如晦终于明白,江雪芽要他布的星阵并非为了筑什么“照妖镜”,而是要模仿黑街当年的整体挪移,放大无相法门的秘术效果,将妖族王城搬到边都。
这就是妖族克服万里路途降临人间的办法,这就是他们对付雪境长城钧天星阵的办法。他们不跋涉,不攻城,他们利用苏如晦,窃取他的星图和星阵,直接绕过了人间最强大的防线。
江雪芽成功开启了星阵,那阿舅怎么样了?恐怕是凶多吉少。阿舅若安在,怎么会让江雪芽开启星阵?苏如晦痛苦万分,怒极攻心,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眼见他情绪太过激动,桑持玉一个手刃打在他后脖颈子上,他倒入桑持玉怀中。
桑持玉抬头望了眼远方,沉声道:“传讯给韩野,让他关闭边都的黑街据点。所有在边都的黑街人士,即刻撤离。”
他的话音刚落,边都上空,巨大的城池从黑色漩涡中出现,如同一只魁伟的钢铁巨兽从天而降。妖族的岩石宫殿、漆黑的庙宇、高耸入云的石塔……还有其他喊不出名字的怪异建筑遮天蔽日地压向边都。人们哭叫着四散奔逃,他们的身后的木头飞廊、茶楼酒馆、民居寺庙被空中下降的城池当头压下,四分五裂。那些黑色的建筑中飞出无数可怖的怪物,有的扑着膜翅,有的曳着长尾,它们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它们都拥有冰蓝色的眼眸。它们的眸子冷酷又嗜血,映出底下蚂蚁般溃逃的人影。
妖物长嘶,鲜血掩埋边都。
北辰殿前,江雪芽恭敬地单膝跪地。她的身前,一个魁梧的影子笼罩了她。
江雪芽垂着头,一字一句道:“恭迎罗浮王降临人间,自今日起,人间四海,俱我妖土!”
第77章 苏如晦不许笑
“咔吱 咔吱 ”
苏如晦持续地听见锯东西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声音离他很近,好像有谁在他身边锯木头。他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恐惧,等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在做梦。
他趴在一张石台上,四周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石台,每张石台上都躺了一个肉傀儡。他的身上连接了许多人造牛皮经络,最粗的一根直接连入他的后颈。经络与地上的星阵相连接,源源不断的灵力流顺着经络流入他的身体。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伤口已经被缝合,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老爹不是说能让他的伤口恢复原样么?看来那家伙的能力也十分有限。不过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苏如晦没法儿要求太多。
他记得这里,这里是极乐坊的傀儡工坊,很多年前他是这里的主人,他培养了一批工匠,传授他们制造傀儡的技艺。无数精致美丽的一品肉傀儡在这里制造完成,送往各地。
他尝试呼唤系统,脑中一片死寂,竟然感受不到系统的存在。他爹成功了么?真把系统打败了?苏如晦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同那些人的羁绊没有意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如晦记得,在神荼的叙述中,他爹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话 “没有意义的生命,毁了又何妨?”。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从骨头缝儿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没有意义”,苏如晦忽然想起来,桑持玉也说过同样的话儿。
从前苏如晦觉得桑持玉是因为族群与他们不同,所以无法同凡人共情,就连桑持玉自己也这么认为。然而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桑持玉对妖族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归属感。他游离于两个族群之外,除了苏如晦不关心任何人,澹台净的事儿他不关心,甚至连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毫不在意。
为什么会这样?苏如晦不认为桑持玉和苏观雨天生冷酷,桑持玉可以为苏如晦赴死,苏观雨可以为报杀妻之仇跋涉万里。可他们为什么会对其他人如此冷漠?
系统。苏如晦又呼唤了一声。
依旧毫无应答。
苏如晦只好暂时放弃,迷迷糊糊间又陷入沉睡,再醒来时听见身侧有人在谈话。
“工匠说他的傀儡身支持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更换。”是韩野的声音,“我已经让工匠塑骨架造傀儡,只不过超一品肉傀儡和一品肉傀儡的灵感核心星阵差别很大,要等苏如晦醒来之后自己绘制星图。”
“多谢。”桑持玉道。
“不用向我道谢,如果不是你们来极乐坊捣乱,我们十有八九会潜入边都。边都陷落,我们必然也会被困在里面。如今四十八州各自封城,世家人人自危。我派去的天眼斥候说边都上空妖物日夜盘旋。对了,澹台净死了,他在大朝议上颁旨立苏如晦的师姐为后,结果那个女人往他的胸口扎了一刀。”韩野“啧”了一声,“女人真可怕。”
苏如晦的呼吸停了一瞬,心中泛起绵密的疼痛。他和阿舅的感情说不上深厚,他打小在苎萝山修行,后来回到边都,阿舅每回见到他都眉头紧蹙,开口便是训斥。他有时觉得阿舅不大喜欢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威严冷漠的男人看着他的时候,像透过他看别人。可是除了他那个怪异的老爹,阿舅是他最后的亲人,是如今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期望他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