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绝不能留在那里等到体力复原,只要他看见那个人,他就会感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威胁,永远都无法放松自己。
他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使自己的精气体力全都恢复到巅峰状态,才有希望跟那个人决一胜负,如果他无法放松自己就必败。
在一个无情剑客的无情剑下,败就是死。
冷风,黄沙,寒夜。
他总算在一片风化了的岩石旁找到个避风处,喝了几口水,几口酒,吃了一块麦饼,一片肉脯,用毛毡裹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卜鹰。
寒夜又已过去,卜鹰的白衣在晓色中看来就像是幽灵的长袍,已经过魔咒的法炼,永远都能保持雪白、干净、笔挺。
小方并不惊奇,只对他笑笑:“想不到你又来了。”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无论在任何时候出现,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卜鹰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我看起来跟你第一次看见我时有什么不同?”他问。
“没有。”
“可是你却变得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卜鹰的声音中带着讥诮:“你看起来就像是个暴发户。”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鹰的锐眼当然不会错过。
在这块无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给你这些东西,当然会要你先付出代价,现在他唯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鹰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小方没有解释。
在卜鹰这种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释。
卜鹰忽然也对他笑了笑:“可是你这个暴发户好像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时不解释就是种最好的解释。
“我只不过遇见了一个人而已。”小方说,“他暂时还不想让我被渴死。”
“这个人是谁?”
“是个准备在三天后再亲手杀我的人。”
“他准备用什么杀你?”
“用他的剑!”
卜鹰的目光扫过小方的剑:“你也有剑,被杀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却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剑,你的剑法不很差,出手也不慢,能胜过你的人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的剑法如何?”小方问,“你几时见过我出手?”
“我没有见过,我听过。”
“你听过?”
小方不懂,剑法的强弱怎么能听得出。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那一剑出手的风声,就知道来刺杀你的那个人必将伤在你的剑下。”卜鹰淡淡地说,“能避开你那一剑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暂时还不会死,我只有走。”卜鹰的声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别人死都同样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的声音同样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小方已脱离险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里,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让卜鹰也这么样喝一口,这样喝法不但风味极佳,而且对精神体力都很有益。
他没有让卜鹰喝,就正如他不会向一个清廉的官吏施贿赂。
一个人的慷慨施与,对另一个人来说,有时反而是侮辱。
卜鹰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秃鹰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温暖之意。
他忽然问:“你以前没有见过那个人?”
小方摇头。
“没有。”他沉思着道,“当今天下的剑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却始终想不出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当然想不出。”卜鹰眼中又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种已接近“禅”的深思。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接着说:“因为真正的剑客,都是无名的。”
这句话也同样已接近“禅”的意境,小方还年轻,还不能完全领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卜鹰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释:“因为真正的剑客,所求的只是剑法中的精义,所想达到的只是剑境中至高至深,从来没有人能到达的境界。他的心已痴于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连为一体,他所找的对手,一定是能帮助他到达这种境界的人。”
他自觉他的解释还不能令人满意,所以又补充:“这种人既不会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会将自己的名字都浑然忘记。”
小方替他补充:“最主要的是,他们根本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一个人如果太有名,就不能专心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卜鹰忽然长长叹息:“你实在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只可惜……”
小方替他说了下去:“只可惜聪明人通常都很短命。”
卜鹰的声音又变得如刀削:“所以三天后我一定会去替你收尸。”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八。
九月二十,晴。
这两天白昼依然酷热,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体力虽然已渐恢复,情绪却反而变得更紧张、更急躁。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这次生死决战的忧郁和恐惧,而是因为他太寂寞。
他实在很想找个人聊聊,卜鹰却已走了,千里之内不见人迹。
紧张、酷热,供应无缺的肉与酒,使得他的情欲忽然变得极亢奋。
他已有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他时常忍不住会想到那只手,那只纤秀柔美,将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抚摸擦洗过的手。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将爆裂。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别方向,开始往那帐篷所在地走回去。
现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又看到了那帐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绝对不适于跟那样的对手交锋。
可是他绝不肯回避,也不会退缩。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运,都认为命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却不知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小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走上这条路。
他大步走向那帐篷。
巨大而坚固的牛皮帐篷,支立在一道风石断崖下。
小方三天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帐篷外不但有人,还有驼马,现在却已全部看不见了。
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些为人们背负食物和水,维持人的生命,却终日要忍受人们无情鞭策的驼马到哪里去了?
这帐篷里是不是已经只剩下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一个人在等着他?
等着要他的命?
烈日又升起。
小方任凭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咸又苦的汗珠,用舌头来,就像是血。
他很快就会尝到真正的血的滋味了。
他自己的血。他抛下了他的毛毡、皮袋,和所有可能会影响他动作速度的东西,紧握住他的剑,走入了帐篷,准备面对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想不到这帐篷里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剑客无名,拔剑无情,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这一剑不但是他剑法中的精华,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时当然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能看到他这一剑的人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所以小方曾经想到卫天鹏和水银都已被迫离开这里。
但是他从未想到那无名的剑客也会走,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走。
他们是同一类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惊人的变化?发生过什么让他非走不可的事?
小方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