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不想看着你死,也不想让你看着我死。”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站起来,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她受的伤不轻。
小方刚才那一剑,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离她心脏最多只有两寸。
现在她已寸步难行,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个朋友可以送你回去。”
她没有看见他的朋友。
“这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
“朋友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
他走过去,轻抚赤犬的柔鬃:“我也见过很多有你把他当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
“你的朋友就是这匹马?”她显得很惊异,“你把一匹马当作朋友?”
小方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把一匹马当作朋友?”
他的笑容微带苦涩:“我浪迹天涯,无亲无故,只有它始终跟着我,生死与共,至死不弃,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
她垂下了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现在你为什么跟它分手?要它送我回去?”
“因为我也不想要它陪我死。”
他轻拍赤犬:“它是匹好马,他们绝不会让它死的,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们也不会真的把你渴死,我让它送你回去,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你有没有替你自己想过?你为什么不想你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小方只对她笑笑。
有些问题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长长叹息,说出了她对他的想法:“你真是个怪人,怪得要命。”
“我本来就是。”
太阳已升起。
大地无情,又变为洪炉,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烧,燃烧的终极就是灭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负着那个被迫来杀人的女人走了,也许它并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它不能违抗他,它毕竟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附近已看不见别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热的沙砾上,勉强支持着,不让眼睛闭上。
可是大地苍穹在他眼中看来,仿佛都已变成了一团火焰。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为他已看见了一种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见的幻象。他忽然看见了一行仪从丰都来的轿马,出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
每个人身上都仿佛闪着黄金般的光芒,手里都拿着黄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满了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这不是他的幻觉,不是苍天用来安抚一个垂死者的幻觉,就一定是阴冥中派来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终于闭了起来,他已死得问心无愧。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七。
小方醒来时,立刻就确定了两件事。
他还没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赤裸裸地躺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这张软榻摆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帐篷角落里,旁边的木几上有个金盆,盆中盛满了比黄金更珍贵的水。
一个身材极苗条,穿着汉人装束,脸上蒙着纱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块极柔软的丝巾,蘸着金盆里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的手纤长柔美,她的动作轻柔而仔细,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刚出土的古玉,从他的眉、眼、脸、唇,一直擦到他的脚趾,甚至把他指甲的尘垢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一个人经历了无数灾难,出生入死后,忽然发觉自己置身在这么样一种情况下,他的感觉是惊奇,还是欢喜?
小方的第一种感觉,却好像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黄金更珍贵的水替他洗涤,这已不仅是奢侈,简直是罪恶。
——这里的主人是谁?是谁救了他?
他想问。
可是他全身仍然软弱无力,喉咙仍然干渴欲裂,嘴里仍然苦涩,连舌头都似将裂开。
这个陌生的蒙面女子虽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却没有给他一滴水喝。
所以他的第二种感觉也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但是他的怒气并没有发作,因为他又忽然发现这帐篷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个人正静静地站在对面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在别人的注视下,完全赤裸着,像婴儿般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洗擦。
这是什么滋味,有谁能受得了?
现在这女人居然开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饿,他的情欲很可能已经被挑引起来。
那种情况更让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开这女人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喝金盆里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点水,喝了水才有体力,就算还有别人在这盆水里洗过脚,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这女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忽然捧起了这盆水,吃吃地笑着,钻出了帐篷。
小方竟没有力量追出去,也没法子追出去。他还是完全赤裸的,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现在他才看清这个人。
以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
对面那个角落里,有张很宽大、很舒服的交椅,这个人就站在椅子前面,却一直都没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站立的姿势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谁也说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让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这个人好像已经跟他身后的椅子、头顶的帐篷、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
不管他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合。
第一眼看过去,他是绝对静止的,手足四肢,身体毛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动,甚至连心跳都仿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仿佛在动,一直不停地动,如果你一拳打过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么地方,都可能立刻会受到极可怕的反击。
他的脸上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在看你,眼睛也绝对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一样。
他掌中有剑,一柄很狭、很长、很轻的乌鞘剑。
他的剑仍在鞘里。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过去,就会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剑气。他手上那柄还没有出鞘的剑,仿佛已经在你的眉睫咽喉间。
小方实在不想再去多看这个人,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
他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别人去看他的时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因为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剑。
小方忽然发觉自己手心湿了。
只有在势难两存的生死搏杀之前,他的手心才会发湿。
现在他只不过看了这个人几眼,这个人既没有动,对他也没有敌意,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他们天生就是对头?迟早总要有一个人死在对方手里?
这种事当然最好不要发生,他们之间并没有恩怨,更没有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仇敌?
奇怪的是,小方心里却似乎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已看见他们之间有个人倒了下去,倒在对方的剑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