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病房里就剩下祁老爷子跟祁聿祖孙俩。祁老爷子半坐在病床上,老态毕现,说几个字都要缓半天,但还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对于这个祁家几十年来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自己仅有不多的长辈血亲之一,祁聿从小便习惯默默揣摩他的喜好,不为讨他的喜欢,只是怕遭他的厌弃。这对于祁家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事情,更何况祁聿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几天祁聿认真思索过,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受过来了,这一次却不愿再委曲求全了。
他想,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真正的家庭是什么样的,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那种美好、温柔又强大的力量来源,于是,对于祁家那一点微薄得几乎没有的羁绊,也就不足以再支撑下去了。陆卓年说他是一座孤岛,还把这座孤岛形容得很好,可是就算再好,也没有人想要做孤岛。
有谁甘心活在这个世界上,分明身处人世繁华,却仿佛浩渺星空中的一粒尘埃,无牵无挂,无亲无故,独自挨过岁月的流逝,一天,一年,一生……悠悠转转,陪伴他的始终只有一片寂静又空旷的宇宙,而这宇宙虽大,大到能容下他的一生,却无一物与他相关。
自小到大,他自己把“祁”这个姓氏刻进了骨血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逾矩,外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嗅到祁家人的味道,对他敬而远之,可他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一个祁家人的认同。
慢慢的,他几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连他自己都觉得似乎这样是最好的,好在命运总算对他不薄。在他快要消亡之际,有一个人把他从无边的寂静里拉了出来。
那种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好像冰原上忽然落了一场春,于是冰消雪融,万物生长——美好至极。
祁聿再度注视着这个老人家,他明了老爷子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被护工喂饭,注意到老爷子即使躺在床上也依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他坚持坐起来跟人对话,不愿意看不清人,也不愿意戴有污痕的眼镜。他自小注意着这些细节长大,却从来没有哪一刻看得如此刻般清晰。
“您想和我说什么?”祁聿问。
“公司的股份……我不会给你。”祁老爷子说。
祁聿说:“您给我,我也不会要。”
祁老爷子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我要给祁镇足够的话语权……你祖母留下来的东西,除了公司股份,其余的都是你的。”
祁聿怔了一下,仍然道:“不必了。”
“这是你祖母临终前的安排。”祁老爷子的眼镜滑下来了一点儿,说了这一会儿话,他已经开始喘粗气,没有力气再去理会它,“年纪轻轻,你懂什么?现在你跟陆二浓情蜜意了,以后如何,尚未可知。”
祁聿抿紧了唇,面上那点温和也卸了干净,一丝表情也没有。
“陆家就他这一个儿子了,你不背靠祁家,连跟他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他那个性子,你不知道吗?他能喜欢你几时?”虽然祁老爷子喘着气,声音嘶哑,但这段话却说得异常顺畅。
祁聿说:“他喜欢我一时,我就珍惜一时,哪天他不喜欢我了,我也尽我之力,不叫他有一点难过。”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祁老爷子却动了怒:“丢人现眼!”他知道自己的病发不得怒,便闭了嘴,手扶在胸口,努力顺着气。
祁聿静了片刻,说:“我本来想问问您……”他顿了顿,仍是继续说道,“是否真的认为祁家的事情都是我母亲的错。”
“这重要吗?”祁老爷子反问道,似乎很是不屑,然而祁聿却执着地说:“重要,起码对我来说重要。”
祁老爷子喘着粗气,抬眼瞧着祁聿,冷声道:“可是这对祁家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甚至带着恨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在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际,他恨苍天给予祁家的灾难,恨他一生殚精竭虑,仍不可挽回祁家的衰败。
相比之下,祁聿却很平静,他看着老爷子将那口气顺了过来,然后才说:“如果您只是找我来说财产的事情,我想我的态度也很清楚了。您觉得我丢人现眼,我觉得这钱肮脏龌龊,拿在手里,都怕对不起我母亲。”
最后他说:“您保重。”
祁聿拉开门一看,祁芸祁镇竟也来了,一直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先迎上来的是陆卓年,问:“回去吗?”祁聿点点头,祁芸立刻道:“等等,下午老爷子要公证,你得在场。”
祁聿道:“我会写一份书面声明,证明我自愿放弃祁家的一切财产继承权。”
祁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胡说什么呢!”
祁镇也皱眉:“你疯了?”
陆卓年道:“行,那我们回家。”
门没关,里头祁老爷子传来动静:“随他走!”
祁芸怕老爷子动气,便顾不上祁聿,连忙走进病房里跟老爷子说话,反而祁镇顿了一顿,仍旧不认同地望着祁聿:“祁聿……”然而叫了一个名字之后,就渐渐地沉默了。他们敌对得太久了,彼此也都陌生得太久了。
祁聿看了看他,说:“我始终很理解你,但你从来没有理解我。”
祁镇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比祁聿大,所以对于小时候的事情,也记得比祁聿清楚。他记得祁聿叫他哥哥时的表情和语调,也记得祁聿往他身上扑过来时,似乎总带着一股清甜的奶味儿,又香又软……他记忆里的祁聿是聪明又机灵的,很喜欢黏着他到处跑,像个小尾巴一样甩不掉,有时叫他这个大男孩儿都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