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号的同志没什么意见,特贴心地谁也不提这话茬儿,连小疯子都破天荒地收了欠嘴,没一句冷嘲热讽,花花更是不用说。以往我要上赶着去贴人,现在换人过来陪我了,不至于走哪儿跟哪儿,但只要你一环顾,准保能在方圆十米内把他逮着。
唯独俞轻舟。
那家伙真叫一个没眼色,铁石心,西王母转世。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贵,”那天放风我正站在操场边缘远目眺望,这厮从背后拍我肩膀,语重心长,“让冯三八快点回来吧。”
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就这样在我的消沉中悄然过去。
这天清晨,我刚刚下床没等伸懒腰,先连打了六个喷嚏。一屋子人马上看我,跟听见防空警报了似的,我耸耸肩,倍儿自信地宣布:“肯定谁想我呢,这思念真是犹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
“谢谢,”周铖毫不留情打断我,优雅微笑,“换季了。”
小疯子跟那儿刷牙呢还偷着乐。
我刚想呲儿他一句也不怕吞了牙膏,什么东西忽然从天而降,直接把我脑袋罩上了,视野顿时一片漆黑。我没好气地把那玩意儿抓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长袖囚服。
谁他妈多管闲事啊,我皱眉抬起头。
花花近在咫尺,静静看着我。
半秒犹豫都没有,我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满腔腹诽瞬间化作和煦春风:“弟你太贴心了!”
周铖囧在原地,小疯子这回是真吞了牙膏,最镇定的却是当事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后,径自转向洗漱去也。
金大福正好拉完屎从厕所里出来,觉出气氛有点怪,问:“怎么了?”
周铖哭笑不得:“这事儿可不太好表述……”
“有什么难的,”小疯子插话,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冯一路恢复正常啦!”
金大福一脸恍然,悟了。
花花依然在全神贯注地刷牙,我瞧着他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群家伙,忽然就有点眼睛发酸。当然这可不能让他们瞧出来,不然老子就丢人丢大发了。所以我背过身,卖力叠被,一边叠,一边在心里和老头儿说话——
嘿,瞧见没,那刷牙的是我兄弟,这仨不着调的是我哥们儿,我是被你丢这世上了,但不至于孤苦伶仃,我现在很平安,将来,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呢,你看着就是了。
月底,监狱安排我们去种树,我还以为是劳动改造翻了新花样,终于离开厂房拥抱大自然了,哪知从上车到郊外,从刨坑到填土,随行的摄像机就没断过电。小疯子探来消息,说该摄制组大有来头,将来片子剪出来,没准儿要在中央播的,原本蔫了吧唧的我们瞬间打了鸡血,哪还管是不是政绩工程,那叫一个卖力。
撒最后一锹土的时候,摄影机已经移走。
监狱长在“思过林”的石碑旁对着摄像头滔滔不绝,大谈特谈监狱建设和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收回目光,我用铁锹把土拍实,认真得一丝不苟。
回程的车上,我频频回顾,小疯子调侃,放心吧,你都快把土拍成水泥了,保准屹立不倒。我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树下埋葬着旧的冯一路,一个永远都不需要再见天日的东西。
零七年的秋天,是我记忆中最萧条的一个秋天。
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情。
我姑自传达完老头儿的遗言,再未出现,用脚丫子都能想到,再不会有人往我的卡上打钱。容恺的同学也不来了,其实之前就有预兆,因为对方探监的频率越来越低,但即便有了心理准备,真发生的时候还是让人难受,哪怕是没心没肺的小疯子。
八月十五那天,监狱发月饼,莲蓉吃起来像面粉,可依然很香。晚上瞎聊的时候,小疯子忽然把我和花花扯到一边,说都是没家人的,我们仨是一帮,让那俩脱离群众的一边儿凉快去,弄得金发福囧囧有神,乐得周铖乐前仰后合。
不知是不是三无月饼的缘故,那天晚上我们都很亢奋,五个大老爷们儿在月光里聊过去,谈未来,各种缅怀和畅想。
我说刚进来的时候以为你们都没脾气,以为我运气挺好没遇上人渣,现在才真正有了体会,就是人渣,进来了也能给磨成二十四孝。
金大福啐了口唾沫,骂,这他妈就是个要命的地方。
没人吱声。
是啊,就是个要命的地方。但有能耐你别进来啊。犯错了就要接受惩罚,前两年有个挺红的香港电影里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真他妈精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