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前事,明明暗暗的光投在脸上,脸的轮廓像西方的石膏像一般刀劈斧削,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阴影。
他长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鼻梁很高,但脸上却殊少笑意,薄唇更显得寡言无情。
即使伏案,也能感觉他整个人精瘦凌厉,十字架般的肩膀更像是生来就要受难似的。
写到中途他望了望窗外,残夜的风景和平常并无不同,只是月亮格外大,像没有温度的太阳,莫名有关外荒原的凛冽感,让在三楼宿舍的他可以清楚看到山城不远处那些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满眼层层叠叠的山河破碎在眼前蔓延开来。
又到了农历十五了。他继续提笔写起起来,心里很明白这可能是人生最后一封信 他在重写自己的遗书。
他的内心十分平静,因为这是注定的,自己的牺牲,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总有一天。他明了亦接受,自他从美国来中央航校支援的那天。
那一天,阳光明媚,白花花地照在黑色的大地上,他走到门口,看到中央航校的精神之石:“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他站在那校训前,凝注着,不是后悔,也没有害怕,是渗到骨髓里的痛楚。
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校训,透露着一个弱小民族的绝望,这个民族仅有的希望是他们这些年轻人,那旧时的长城已经没有用了,辛辛苦苦堆砌了两千年,挡不住敌人,新的长城是他们的血和肉。
天空本来就是个你死我活的战场,自从日本启用了零式战机后,空域完全被压制,他们像非洲的角马迁徙,在去寻找水草丰美的「伊甸园」路上一去不返;
但更像顽强的帝王蝶,面临最残酷的环境,一次小小的迁徙都要一代接一代,好多代人才能完成,可也矢志不渝。
他做好了准备,作一座桥梁,通往那遥不可及的,国家可能来临的黎明。
遗书是写给自己的学弟林飘风的,他想起林飘风转入中央航校,自己在校门口见到他那一刻他坦荡天真的笑容,心内柔软了一下。
他特别愧疚他因自己的缘故转到中央航校,他只是个孩子,虽然他身边的战友大部分也只是大孩子,戴思舟忍不住笑了笑。
其实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岁,可总觉得自己少年老成,看谁都像孩子,有义务照顾他们。
“我挚爱的好友飘风,如果你看了这遗书,那我已经走了。不幸生于这个时代,为这个国家牺牲,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
时代对我提出了要求,我去做了,你不必愧疚。只是我父母会难过,帮我照顾我父母。
你以前问我未来的世界会好吗?我现在的回答是:一定会的。
因为世界各地都有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前仆后继。倘若有幸,但愿在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我们在那更辽远的,更平静的世界相遇。”
其实也没有更多想写的,他们的遗书都这样,片言只语,习惯了死亡,也就变得沉默,在沉默里感受一些高贵的荣光。
隐约听到小孩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清晰,应该是有小孩饿醒了,又勾着其他一些小孩也哭了起来,有女人带着哈欠哄着,哄着好像也心酸起来,声音低哑下去,孩子哭累了就会再睡过去。
破瓦寒窑的角落里一直响着起起伏伏的虫鸣蛙叫,让他想起愉快的童年,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晚清没了后,从官位上退下来的外公在广东经营十多家中药店铺,所以一想到童年鼻尖就是当归之类浓烈阴凉的中药味。
小时候他跟着外公念书,有一日外公念到曹植《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眼里莫名有了泪,因为从未看过外公哭,他记得特别真切,后来偷偷和父母讲,父母愣住了,细心和他解释了很多,是他听不太懂的国仇家恨。
父母当即决定把他送到美国,远离是非。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遗书放进信封包了起来,心情更加平和起来,在椅子上朦朦胧胧睡了过去,做了一个短短的梦。
半梦半醒之间,被急促的广播铃声炸起来:“收到警报,敌军半个小时后后即将来袭,第24中队的弟兄们做好准备迎敌。”
戴思舟立刻站了起来,果断穿好制服,带好空军帽和护目镜跑了出去。
自己的弟兄们也已经整装完毕,各个脸色肃穆,都往自己的战斗机处赶。
看到他就打招呼:“队长……”有点纳闷今天他怎么往这个方向。
戴思舟走到林飘风轰炸机处,之前从美国购买的霍克战斗机已经消耗殆尽,现在是来自苏联的伊-152型战斗机,一身空军制服的林飘风刚好也赶到,见到戴思舟立刻敬礼:“学长……”
戴思舟冷道:“这次我替你。”
林飘风讶异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