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语,若是先生说出口,谁不信?
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东山冷不丁说道:“洪稠本就不该从这边带走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战战兢兢问道:“那我呢?”
崔东山笑道:“你无妨。”
汪幔梦幽幽叹息一声,明儿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还是算了吧,这笔神仙钱,不出意外,会是他以后在新大渊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场进阶的敲门砖。要是她真开口了,估计只会被洪稠骂个狗血淋头,怀疑她是不是见异思迁傍上个小白脸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在对面的宅子里边,生闷气,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与崔东山合伙设局骗他的钱吧。
崔东山瞥了眼汪幔梦,笑道:“对了,我所谓的‘带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梦掩嘴娇笑不已,抛了一记妩媚白眼,回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笑骂道:“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们家的老厨子和大风兄弟,要是见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梦双手十指交错,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当好人难,见过了坏人,想要有样学样,结果发现,坏又坏不到哪里去,这就叫两难。”
崔东山说过了道理,随即打趣道:“好姐姐,少皱眉头少叹气,愁眉苦脸多了,一个人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为何蛾眉憔悴,没道理嘛。”
汪幔梦说道:“崔郎学问是高,却真心不适合安慰人。”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汪幔梦,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汪幔梦心一紧,嘴上不饶人,“神仙打架吗?”
崔东山白眼道:“总这么说话就没劲了。”
要是你敢这么跟我先生说话,才算真正的胆识!
随即崔东山笑嘻嘻从袖中捻出一颗小暑钱,刚刚从洪稠手上赢来,“有钱拿的,至少一颗小暑钱,等于白送给姐姐。游戏的规矩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是想一想过往之人,在脑海中过一遍,也别管对方的身份,见过几面,只要能够想起来,记忆再模糊都无所谓,多多益善,想得多,挣得多,超过一百人,就可以拿走这颗小暑钱,超过五百人,我再给你一颗,过了一千人,又是一颗小暑钱,如何?是不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如果超过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还可以再送姐姐一颗谷雨钱。”
言语之际,崔东山拧转手腕,多出了两只空白棋罐,收回手后,悬停空中,用眼神示意汪幔梦可以开工挣钱了。
汪幔梦满脸迟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这么简单?”
崔东山置若罔闻,懒得搭话,他只是双指并拢如捻子状,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数颗雪白棋子,依次丢入一只棋罐当中去。
显然汪幔梦在沉默之际,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几位“故人”,然后又被崔东山“撷取”,显化为一颗颗棋子。
有个老王八蛋,曾经有过一个猜想,灵感来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亿万,又能合拢唯一。
于是崔瀺就假设,天下所有有灵众生的思想,源头都位于同一座“水池”。
所有的念头,就是一朵朵跃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梦思量片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能够影响到当下的处境,说不得还真能白赚三颗小暑钱?
在这之后,棋罐里边的白子越来越多,但是也开始陆续出现黑色棋子,被崔东山丢入另外一只棋罐。
汪幔梦已经顾不得如何震惊,无所谓了,今天在崔东山这边已经见识过太多的匪夷所思,见怪不怪,习惯就好。
因为每当她间歇记起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时,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来的棋子,就会是黑子。
大堂之内,只有双方脚下的那只火盆,偶尔响起木炭的崩裂声,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内积雪肯定可以没过脚踝了。
崔东山盘腿而坐在椅子上,汪幔梦开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过客”,有数面之缘的,有那擦肩而过却不小心因为某个鲜明特征而记住面容的,有年幼时的家乡老人,可能是摇着蒲扇纳凉,可能是肩膀处缝有厚棉布的挑米工,还有年少尚未登山时的同龄人,经常偷偷打量着她……
两只棋罐内堆积的黑白棋子越来越多。
随着汪幔梦的思绪越来越滞缓,崔东山便靠着椅把手,单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终悬空。
汪幔梦伸手揉了揉眉心,问道:“多少颗了?”
崔东山微笑道:“三颗小暑钱,已经到手了,就是那颗额外的谷雨钱,属实有点难挣,数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梦无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东山笑道:“挂像、书上人物,也算在内。”
汪幔梦如同开窍一般,又想出了数百“画像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棋罐,说道:“可以再加上你听说过的名字,帝王将相,修士道号,都是可以的,当然别胡编乱造,随便想个名字糊弄我,否则就要减一颗棋子了。”
汪幔梦便又开始绞尽脑汁想那些听说过的人。
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文庙圣贤,桐叶洲大宗门的历代祖师、供奉客卿,山下各国达官显贵,名动四方的纯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蛮荒天下的大妖……
崔东山笑了笑,飞快晃动手腕,将一颗颗棋子随手丢入棋罐内。
这种赌局,不能跟先生赌,也不能跟大师姐赌,尤其是大师姐,估计能让他这个小师兄直接哭穷。
汪幔梦已经满头汗水,一位洞府境修士,竟是有些头晕目眩了,颤声问道:“凑够了吗?”
崔东山笑道:“够了,早就够了。”
汪幔梦目瞪口呆。
崔东山掏出一颗谷雨钱和四颗小暑钱,一起丢给汪幔梦,笑道:“多出的那颗小暑钱,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梦颓然靠着椅背,实在是心神疲惫。
崔东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渎、山岳、仙府门派的名称?只要凑足八千颗棋子,我就再送给姐姐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脸色微白,摇摇头,“想不动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梦擦了擦额头汗水,有气无力,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都已经不乐意开口说话了。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两罐棋子都凭空消失。
汪幔梦挣钱不少,他崔东山也就未必挣钱少了,这些棋子承载的内容,等到将来开凿大渎,是有用处的。
要说潜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细翻检他人记忆,崔东山当然信手拈来,熟门熟路,只是不如汪幔梦这般主动和盘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入棋罐中,来得完整。
崔东山双手笼袖,“汪幔梦,以后要多读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折算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
汪幔梦摊开手掌,怔怔看着那五颗神仙钱,她抬起头,嗓音沙哑问道:“崔东山,你是谱牒修士,对吧?”
崔东山点头道:“早就说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其实崔东山多给的那颗小暑钱,只是因为汪幔梦无意间提到了自家先生,当学生的,贼高兴,很开心。
汪幔梦攥紧手,问道:“你不会要回去吧?”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好问题!
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崔东山还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
崔东山摆摆手,“赶紧收起来,省的我反悔。”
汪幔梦喃喃道:“今夜就像做梦一般。”
崔东山转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轻声道:“一个人,如果连做梦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来雪如花,良辰美景总不虚设,如何安顿无限心。可能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缱绻,互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聋子与瞎子一般的自说自话,无话可说之人与不可言说之人,相对而视,哑口无言。”
汪幔梦闻言唯有默然。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埋怨道:“唉,都不晓得喝个彩,鼓个掌啊,哪怕点个头都么的,半点不捧场。”
汪幔梦刚想说句心里话,崔东山已经伸长脖子往外边一瞧,咦了一声,“群贤毕至。这么热闹?”
赶紧站起身,崔东山将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响,“姐姐,我们走,喊上钱猴儿,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拦路打劫去!”
汪幔梦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肺腑之言,无奈道:“便是钱猴儿,都不曾做过这种勾当。”
“不曾做过,有啥关系。”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以后跟着东山混,每天吃九顿!”
汪幔梦站起身,突然说道:“崔东山,我想起一句诗。”
崔东山笑道:“是城斋先生的那句‘最爱东山晴后雪’?”
汪幔梦满脸无奈。
在他这边,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崔东山一个双脚并拢,蹦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那边,有没有这么个习俗,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二百下?”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
蓦然一声大喝,“钱猴儿,别看那几幅被你翻烂的春宫图了!有嘛意思。”
钱猴儿飞快从自家屋子跑出来,赧颜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崔东山朝屋内那边抬了抬下巴,钱猴儿愣了片刻,很快即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边拿铁钳拨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梦转头看了眼那个蹲在火盆边的瘦猴汉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她晃了晃脑袋,也笑了起来,就是丑了点。
崔东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让汪幔梦去喊上宅子里边的其余几个,美其名曰人多势众,可以壮胆。
汪幔梦走在雪地里,钱猴儿蹲在火盆边。
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往事,跟自己有关,或者说跟那个老王八蛋有关。
还是在那座书简湖畔的高楼内。
崔瀺问他。
治学修身做学问,他能够像齐静春吗?有可能立教称祖?
练剑,百年之内,破境之快,剑术之高,能够学左右吗?
习武练拳,他要花费多久功夫,才能勉强赶得上君倩?
崔东山当时躺在地上,崔瀺便给出答案。
不出意外,谁都像一点,结果撑死了就是个四不像。
我就是要让他彻底做不成齐静春,早早死了这条心。
崔东山问他,难道就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崔东山心知肚明,不这样,就会来不及。
先生来不及在文圣一脉那个老秀才、诸位师兄的庇护下,能够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历天下,来不及与万古壮丽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渐完善心中的诸多道理,来不及由着一个曾经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长,凭借一颗金色文胆,一本本圣贤书籍,一个个书上道理,去炼出本命字,凭借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大炼为本命物,剑术、武学兼修,步步稳当,渐次登高,结金丹,陆地神仙,上五境,飞升境,证道……
于是当时的崔东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余斗吗?
崔瀺第一次沉默,没有给出答案。大概以当时的情形来看,说是与否,以及是与否的各自好与坏,可能都为时过早。
因为昔年与四位挚友横行天下的余斗,结果有两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这就是说,类似书简湖这样的问心局,余斗曾经走过,只需要走过一次,再走一次,以后无数次,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评选出来的天下候补十人之中,有飞升境女子剑仙,宝鳞,她最名动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纯粹剑修身份,而是她曾数次问剑白玉京二掌教,那个被称为“真无敌”的余斗。
而宝鳞与余斗问剑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为她就是当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侣,更是被余斗亲手仗剑斩杀。
故而宝鳞第一次与余斗问剑,理由就是整个天下,谁都可以杀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观的孙道长,在论及余斗有无私心之时,都不得不承认,余斗无私心,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骂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违禁之辈,不论身份,不论境界,不论缘由,可杀可不杀之人,从无例外,皆死。
而就这样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数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几万人?还是数十万?有无一百万,甚至是数百万?从无人去具体统计。因为面对余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不是一个对错是非的问题,就只是一个人心的问题。
那些死了的人,身边的所有活人,他们曾经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在历史眼中,不是一个个问号,都已经是一个个句号。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书上,更是没有一个文字的内容,死了的人,和当时死人身边的活人,他们就像那些文字间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书人,谁会注意书页上边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赌。
赌陈平安不会成为第二个余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词,好像在摔谁的耳光,反复念叨着一句老王八蛋。
护道护道,就你护道的路数最别开生面,绣虎绣虎,有本事多活几年,去青冥天下抖搂威风去啊。
刹那之间,崔东山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处,因为方才没来由蹦出了个念头。
其实就只是个词语,长庚。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插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做推衍。
长庚?星辰之名,稍微读过几本书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天官书》一篇有言,古星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则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长庚常明呢。天下道丧三百年,五百年?
崔东山伸出手,学小米粒挠着脸。
之前先生从镇妖楼那边返回仙都山,说他想到了一个将来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陈旧。
但是先生又说,好像有过一个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经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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