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圭以心声问道:“如今我有了东海水君这个身份,还会被那些鬼鬼祟祟的养龙士纠缠不休?”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当然,他们只需要等你犯错。”
稚圭走下台阶,开口笑问道:“随便聊几句?”
陈平安点点头,率先转身走向大殿大门。
稚圭手指捻起长袍,快步小跑跟上。
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老妪。
走出大殿后,稚圭笑问道:“是专程找我来的?”
陈平安摇头,“只是碰巧。我这趟之所以尾随而至,是担心那位老嬷嬷不明就里,被你秋后算账。”
这次裘渎故地重游,拣选龙宫旧藏宝物,不管目的是什么,一旦被稚圭知晓,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庙与稚圭的那个承诺,更清楚这个当年邻居的脾气,一定会被稚圭记仇,当年家乡市井坊间诸多她不占理的鸡毛蒜皮,稚圭都会小心眼,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死死的,更何况这种算是她完全占理的事,届时稚圭对裘渎出手,只会没轻没重。此外大泉王朝境内的那条埋河,曾是旧渎的一截主干道,陈平安也担心碧游宫和埋河水神娘娘,会被这场变故殃及。
唯一的意外,是陈平安没有料到会跟她会在此碰面。
早年家乡那六十年里,齐先生受制于身份,不能与她接触过多。
可是稚圭能够恢复自由身,在那个雪夜,被她从那口铁锁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蹒跚走到泥瓶巷,怎么可能是齐先生的“失察”?
当然是一种故意为之。
正因为此,陈平安才会在齐渡祠庙内,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陈平安再好为人师,也不愿意多管稚圭,与她分道扬镳后,双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泥瓶巷那边,我们两栋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没有人居住,从我记事起就荒废无主了,我在窑务督造署档案房,以及后来的槐黄县户房,都查不到,你有线索吗?”
稚圭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她转头笑道:“你这算是求我帮忙?”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
双方既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而且既是同乡又是邻居,多问一两句闲话,又不伤筋动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开口。
高高扬起脑袋,她在这座龙宫遗址内闲庭信步。
遥想当年,身边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会帮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会扛一大麻袋木炭,因为她不愿多跑一趟,那会儿她才是最被小镇大道压制的那个可怜虫,总是嫌路远,就显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刘羡阳那么小心眼的男人,但是都在这件事上,从不误会什么。
双方都不觉得陈平安会有半点歪心思。
女子双手负后,十指交错,目视前方,轻声问道:“是不是觉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无是处?”
陈平安想了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
可恰好是身边男子的这份温吞,气得她顿时脸色阴沉如水,还不如直接脱口而出点头承认了。
陈平安缓缓道:“不算。”
约莫是想起了一些家乡的故人故事,陈平安神色柔和几分。
那是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第一次见到齐先生求人。
之后陈平安重新翻检那幅光阴走马图,才发现少女曾经在家乡老槐树下,骂槐。
让陈平安觉得……挺解气的。
陈平安收起思绪,问道:“那几个,都是怎么认识的?”
养龙士与扶龙士,一字之差,双方各自的大道追求,便是天壤之别。
稚圭便有些不耐烦,“半路认识,不过是各取所需,反正未来我那水府,也需要一些能够真正做事的。”
陈平安并未约束稚圭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反而只是看似随意说道:“我们一路所见,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与坏人?”
陈平安笑了笑,“这就是难题症结所在了。”
稚圭气笑道:“你怎么不干脆去当个教书先生?”
不曾想一旁男人点头道:“已经选好学塾了。”
龙宫遗址一处昔年龙子的私家别苑,占地极广,一处湖塘,水中荷叶田田,有条蚱蜢舟,舟中有四人,一老叟,一美妇人,一魁梧汉子,一年轻男子。
他们如今皆是真龙王朱的扈从,算是投靠了她这位新晋的东海水君。
美妇人站在小舟一端,作宫装打扮,梳流云髻,斜别金步摇,淡施脂粉,纤细腰肢分别悬有一方青铜古镜和一枚水晶璧,她转头对那位船尾的老人,好奇问道:“李拔,你觉得主人跟那位隐官大人,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名叫李拔的老翁,白发苍苍,骨癯气清,轻轻摇头道:“无冤无仇的,打不起来。”
老人脚边,有个魁梧汉子盘腿而坐。
最后那年轻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肤如玉,姿容俊美若倾城佳人,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单手枕在后脑勺下边,翘起腿,意态闲适,悠哉悠哉,一手摇晃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刚好笔直一线坠落嘴中,晃了晃空酒壶,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剑气,不愧是在剑气长城成为剑修的人。”
美妇人秋波流转,望向那个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汉子,“溪蛮,要是准许你们双方只以武夫身份对敌,赤手空拳,打不打得过?”
按照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榜单,听说这位年轻隐官独守城头那会儿,就是九境武夫了,后来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庙功德林那边,还跟曹慈打得有来有往。
汉子明显也是一位武学宗师,直截了当道:“对方让我一只手都不打过。”
纯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这个名叫溪蛮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经仔细掂量过斤两,自己对上正阳山那头搬山老猿,都没有任何胜算,后者同样天生体魄坚韧,所以何谈与陈平安问拳。
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妇人笑骂道:“他才几岁,你如今几岁了?你怎么不死去?”
汉子嗤笑道:“照你这么说,曹慈跟陈平安之外,大伙儿都别习武学拳了。”
稚圭的这四位水府扈从,一仙人,两玉璞,外加一位山巅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过都在文庙那边录档和勘验过身份了。
年轻男子坐起身后,想起一事,“剑气长城那间酒铺的青神山酒水,花了大价钱,还拖人情,好不容易才买到手一壶,结果喝得我都要怀疑人生了。”
难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魁梧汉子点头道:“确实难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搁我,得站在药铺门口才敢喝。”
言语之间,汉子习惯性伸手掏了掏裤裆。
妇人瞪眼埋怨道:“恶心不恶心,你这个臭毛病,就能不能改改?”
魁梧汉子瓮声瓮气道:“改不了。”
他还有句最让宫艳受不了的口头禅,“老弟莫抬头,咱哥俩就没那艳福没那命。”
一行人,妇人名为宫艳,昵称阿妩,她是扶摇洲本土修士,还曾是一座老字号宗门的女子祖师爷,只是一场仗打完,如今算是无家可归了。
宫艳对那山水窟的境遇,颇为幸灾乐祸。后来她还曾在那边,认识了一位复姓纳兰的女子剑修,外乡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婴境,对方自称来自倒悬山水精宫。
双方做过几笔大买卖,那位当时负责住持山水窟事务的外乡剑修,是个败家娘们,约莫是在中土文庙那边有关系,竟然胆敢公然贱卖家当,宫艳来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扫货一般,收获颇丰。
老人名为李拔,家乡来自金甲洲,道号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颜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担任过一个山下大王朝的国师,只是先后辅佐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后一位才华横溢的亡国-之君,竟然与国师李拔职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镖一事暂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诺过他们,事后可以各凭意愿,去择良木而栖,比如其中两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长久修行,另外两位,就打算去宝瓶洲大骊陪都那边落脚,因为他们对那位藩王宋睦,颇为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云坠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绿荷叶上,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伸长脖子,望向那个坐在蚱蜢舟中间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呦喂,这不是那位曾经大名鼎鼎的、喜欢‘白骨卧松云’、自号‘江东酒徒’、自称‘我志天外天’、扬言要‘除心牢、守心斋、作心宫’、传闻一个呼吸唏嘘便能接引风雨云雾雷霆、然后因为争抢钓位差点被张条霞打死的玉道人黄幔嘛?”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容我喘口气,累死我了。”
这位不速之客,直愣愣看着舟中四人片刻,然后白衣少年就转头望向岸边一处水榭,笑嘻嘻问道:“在这咫尺之地,有幸得见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说说看,这叫啥?”
水榭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黄帽青鞋的文弱书生,手持绿竹杖,闻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门庭大有野景,相从里巷定见高人。”
坐在那边的黄幔,不曾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气揭穿老底,笑眯眯问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数重障眼法,隐姓埋名百余年,照理说,不该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异士,只听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偏移视线,望向那老者,一脸中药味,苦相得很,满脸讶异道:“唉?这不是流霞洲的国师李拔吗?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个极为敬重的完颜老景伤透了心,再不愿留在家乡那伤心地。搁我,也要换个地方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