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齐静春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在齐静春带着少年去走廊桥之后,就与所有人订立了一条规矩,管好眼睛,不许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个老家伙,坏了规矩,曾经就被齐静春收拾得差点想要主动兵解投胎。
唯独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陈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早年那个“以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因为她曾经对天下真龙多有庇护。
封姨点点头,不再心声言语,轻声说道:“京城这边,我在火神庙那边有个落脚处。”
陈平安抱拳道:“回头了却私事,一定去那边拜见前辈。”
她提醒道:“来之前,记得打声招呼,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了,他每次出门都不容易,得与礼部报备。”
陈平安其实心中有几个预想人选,比如家乡那个药铺杨掌柜,以及陪祀帝王庙的大将军苏高山。
只是在前辈这边,就不抖搂这些小聪明了,反正迟早会见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极其人性化的眼神温柔,感叹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正衣襟。
一袭青衫,作揖行礼。
昔年家乡多春风。
曾经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封姨坦然处之。
帮了齐静春那么大个忙,不过是受他小师弟致谢一拜又如何,一颗雪花钱都没的。
临行之前,封姨与这个不曾让齐静春失望的年轻人,心声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对了,其中一个,就在京城。”
陈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一直很小心,所以他们也一样要小心。”
封姨点点头,兔起鹘落一般,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半点都不风驰电掣。
陈平安感慨不已,原来前辈也是个精通跌境、喜欢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顶最后一幕,陈平安与那封姨的作揖,让这些年轻天才们大吃一惊。
本以为这么个大闹正阳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骊京城这边,就会打闹一场。
结果见着了封姨,就如此毕恭毕敬,言语之中,始终执晚辈礼不说,临了还要行此大礼?
事实上,在一众传道人之中,这个妇人,与十一人相处时间最长,却也没传授什么高明的道法,只是与他们十一人,教了几门遁法。
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转动,很快伸长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头请你喝好酒啊,长春宫的仙家酒酿,死贵死贵的。”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那封姨远去的身形,点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夜的封姨,真美。”
剑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摊上这么些个志同道合的同僚,没眼看,没耳听。
不过只要不是傻子,再后知后觉,都该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绝对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陈平安就要离去,跟这几个修道天才,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各走各的独木桥阳关道。
大骊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让这拨大道可期的年轻天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曾想那个剑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剑修宋续,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停步,笑着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宋续神色别扭。
既然当带头大哥的宋续都自报名号了,其余五人就有样学样,毕竟机会难得,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多聊几句就是赚。
那个儒家练气士喊了声陈先生,自称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书生,没有去大隋继续求学,曾经担任过几年的随军修士。
年轻阵师,女子名为韩昼锦,她说自己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这座天禄阁,算是她家的地盘了。
道士有个公门身份,担任京师道录,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岭。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自称是译经局的小沙弥。
小姑娘像是个心情跳脱的,笑嘻嘻多说了几句,“陈大宗师,听说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惊天动地唉,打得那个听说相貌很英俊、出拳极潇洒的曹慈脸都肿了,你算不算虽败犹荣啊?”
陈平安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小姑娘,一骂骂俩?你当自己是顾见龙吗?
再说了,先前这些个家伙坐庄之前的闲聊,也是不太客气的,如果没记错,就是这个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扬言要会一会自己,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再听那个葛岭的言语,好像她曾经在陪都那边,与裴钱问过拳,结果事后足足一个月,每天嚷着肝儿疼肝儿疼。等到那个韩昼锦说了句公道话,说了句“咱们这位隐官,模样不差啊”,小姑娘又开始顶针,说韩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于是陈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这还是关系不熟,不然换成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话,就经常蹲在骑龙巷铺子外边,按住趴在地上一颗狗头的嘴巴,教训那位骑龙巷的左护法,让它以后走门串户,别瞎嚷嚷,说话小心点,我认识很多杀猪屠狗开肉铺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说话啊,屁都不放一个,不服是吧……
至于陈平安为何能够对这边的对话了如指掌,当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飞剑神通使然。
这把本命飞剑,可化剑极多,数量多寡,得看陈平安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进入京城之后,便祭出数把井中月所化飞剑,隐秘飞掠。
韩昼锦瞥向不远处一株古柏的枝头月色,言语绵里藏针,打趣道:“陈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剑仙了,如此作为,不合适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随意一招手,将一道剑光收入袖中。
剑光好似早已与月色交融,故而了无痕迹。
宋续佩服不已。他是剑修,所以最知晓陈平安这一手的分量。
飞剑化虚,隐匿某处,只要是个剑修,谁都会。
可是天地间的灵气,不是静止不动的,流转不定,要是炼化符箓入剑,熔铸剑意之中,只是这类仙术叠加,有利有弊,好处是难觅痕迹,飞剑轨迹更加隐蔽,坏处就是损伤飞剑的“纯粹”,影响杀力。
而陈平安的这道剑光,就像一条光阴长河,有鱼游水。
如鱼游曳云水身。
隐官光是抖搂这一手,就让宋续知道了差距所在。
简而言之,陈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凶杀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说,砍瓜切菜,可以随便杀。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一些“不太讲理”的后手,但是对上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的的确确,毫无胜算。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甲申帐的五位剑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蛮荒座天下的顶尖天才,他们一场精心设伏的围杀,都未能成功。
而他们六人,终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谓拔尖。
陈平安就当是跟他们换了个熟脸,打算离去,毕竟董湖还在小巷口那边等着,对于这位少年时就见过面的老侍郎,陈平安愿意念旧。
葛岭喊了声陈剑仙。
陈平安疑惑道:“还有事?”
葛岭指了指一处,无奈道:“小道这点浅薄道行,能有什么事,只是陈剑仙另外那把飞剑,能不能收起来,小道背脊凉飕飕,总觉得瘆得慌。”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开天眼。”
葛岭双手抱拳在胸口,轻轻晃了晃,笑道:“陈剑仙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可以借陈剑仙的吉言,好早日晋升仙君。”
“好说好说,若是投缘,我这里好话吉语一箩筐。”
陈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剑光归拢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总计六道剑光。屋顶六人,人人有份。
葛岭与身为阵师的韩昼锦,对视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们两个,在六人当中,已经算是最擅长勘测天地灵气流转、寻觅蛛丝马迹的修士。
那个小姑娘转过头,这次学乖了,知道望向别处,再嘀咕道:“真阴险,不正派。都是剑仙了,还这么欺负咱们几个小小地仙。”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这位姑娘,宁肯打人不骂人,骂人也别被人听,还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
小姑娘小鸡啄米,“虽然不知道为何陈剑仙会这么唠嗑,但是我觉得吧,有理有理。”
陈平安微笑道:“极好极好。能受良语善言,如市人寸积铢累,自成富翁,腰缠万贯。”
谈钱是吧?这话她爱听,一下子就对这个青衫剑客顺眼多了。
葛岭笑道:“先前陈剑仙其实路过小观,小道暂时在那边修行,待客的茶水还是有的。”
是说崇虚局辖下那座管着京师道门事务的小道观。
陈平安没什么客套话,说还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这天禄阁屋脊上身形一闪而逝。
陈平安一走,还是寂静无言,片刻之后,年轻道士收起一门神通,说他应该真的走了,那个小姑娘才叹了口气,望向那个儒家练气士,说我拉着陈平安多聊了这么多,他这都说了多少个字了,还是不成?
后者摇摇头,只说所有文字,纹丝不动。
结果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无事,明儿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钱去。”
余瑜一跺脚,“烦不烦啊,姑奶奶总算明白为何甲申帐会吃亏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入流。”
宋续笑着提醒道:“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被埋伏,陈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实不高。”
他们这一帮人也懒得换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顶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国师崔瀺的那个计划,接下来的百年之内,在宝瓶洲南边境内,会突然出现一座宗门,十一位练气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开山立派,创建宗门。在场每一位,加上其余五个,都会是开山祖师。
每一任宗主,必须是儒家书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们中土文庙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骊王朝就先开个头,试试看效果。
文海周密当年给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废事,本就与事功学问相悖。
韩昼锦后仰躺去,喃喃笑道:“隐官确实长得好看嘛。”
余瑜盘腿而坐,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道剑光,悄然消逝不见。
好像就女子阵师这么一句诚心诚意的无心之语,便吓退了年轻隐官的一把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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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湖先前被那个年轻山主晾在一边,老侍郎倍感无奈,倒是没怎么火冒三丈,今夜与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关重大,别说等个一时半刻,就是陈平安就这么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没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远处的巷口,那个礼部录档名为刘袈的老元婴,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修行修行,你咋个不捞个飞升啊。
至于那个天水赵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见了老侍郎的视线,还伸出手,董湖笑着摆摆手。吃吃吃,你爷爷你爹就都是个胖子。
看来老侍郎虽然没怨言,怨气倒是有点。
真不知国师当年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关起门来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门护院。是个油盐不进的,一年到头,从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赵端明这孩子呢,也不跟这个传道人说说外边的事?
少年嬉皮笑脸道:“董爷爷,别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门,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点不聊的,再说了,从这么个不正经的人人嘴里跑出来的话,能有啥正经事?”
董湖这个老侍郎,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与天水赵氏关系不错,却不能算是天水赵氏在庙堂的话事人,事实上,上柱国姓氏当中,赵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场,没什么分量。因为天水赵氏在大骊的官场盘子,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那两块,而且都不冒尖,没有谁当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骊朝廷的马政,一向是天水赵氏牢牢把持,所以与边军关系,可想而知。
对赵端明这个明摆着放弃了未来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迟巷那边,逢年过节,走门串户,都会打照面,这孩子顽劣得很,打小就是个特别能造的主儿,小时候经常领着意迟巷的一拨同龄人,浩浩荡荡杀过去,跟篪儿街那边差不多岁数的将种子弟干仗。
这两条大骊最为历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没几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鼻青脸肿过,都会各有各的狗头军师,专门负责翻看兵书,帮忙排兵布阵,不过真要打起来,也就不谈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那边,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外。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