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赠送李槐。
这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
此像刻画道家元君身形,与水殿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长雅致,手指纤细掐法诀,神色祥和,头戴冠冕,衣袍精美细致如人间绸缎实物,下摆垂于座上。
底座有十六字蝇头篆文,观照内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陈平安
还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圆团扇,瞧着就应该挺值钱,将来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铺子里边,或是以后牛角山的包袱斋铺子,说不定能够遇上冤大头,毕竟世间女修购物,与山下女子其实差不离,比男子更加愿意一掷千金,只要她们喜欢,就不用讲道理、谈品秩了。
最后一件,则是最让陈平安意外的。
那是一对以金色丝线牵引的竹编小笼,青竹色泽,苍翠欲滴,只不过与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细密裂纹,大大伤了品相。两只小笼皆是拳头大小,看似市井坊间的蛐蛐笼,分别铭文“斗蛟”、“潜蟠”。
看得陈平安破天荒额头渗出汗水。
是真有些紧张了。
总觉得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多与孙道长一起结伴走江湖访名山,探幽寻宝。
孙道人一看有些不对劲啊,注定是一桩大赚特赚的杀猪买卖,陈道友为何如此神色尴尬?难道是后知后觉,猛然醒悟了一个真相,自己包裹里边的这些物件再值钱,其实都不如符箓傍身,多一张藏身就是多一线生机?这让孙道人也有些额头渗出汗水,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两张符箓,心想陈道友,咱哥俩这般交情,两张符箓也就两张,孙道人捻了符箓藏在袖中,轻轻松了口气,刚想要说剩余两张,就免了。
不曾想那位陈道友,拿了那团扇,然后果然守约,从袖中多拿出两张水土符箓,递给孙道人。
此后摘下斜挎包裹,从青砖、碧绿琉璃瓦当中又取出了一个叠放包裹,轻轻抖开,将那团扇放入包裹当中。
看得孙道人既惊讶又羡慕,陈道友竟然随身携带这么多青布包裹,很老江湖。
陈平安又摸出四张符箓,放在孙道人摊放在地的法袍上边,再将那木刻元君神像收入包裹当中。
孙道人心情大好,笑眯眯道:“陈道友再来四张符箓?地上宝贝,随便挑,慢慢挑。”
陈平安犹豫不决,磨磨蹭蹭,结果直接从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余张符箓,其中夹杂有三丝金色,应该是三张金色符箓!
孙道人看这位道友手中攥紧那一摞符箓,低头左看右看。
应该是这位陈道友最后的符箓家当了。
孙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诫自己要镇静,一定要淡定从容,可依旧笑容僵硬,试探性轻声道:“陈道友,难道还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双,贫道可以买一送一。只需要给我四攻伐张符箓就行。”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卖出八张符箓之后,我自己就剩下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
孙道人提醒道:“陈道友,出了此地,难道就不想与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雷神宅,当个有靠山有背景的谱牒仙师?”
陈平安摇头道:“有无机会活着离开此地,还两说。”
孙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来陈道友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便多瞥一眼地上的包袱斋,转过身去,应该是要抽出四张攻伐符箓,再买一物。
孙道人伸手一把握住这位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陈道友,我就只要你手中两张符箓,买物花费一张,入我雷神宅,又一张,只需要两张,如何?”
那黑袍老者气笑道:“孙道长好眼光!”
孙道人抚须而笑,“买卖公道,公道买卖,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陈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来之不易的道缘啊。”
对方犹豫不定。
水殿之外,有些等得不耐烦的黄师出声提醒道:“两位老哥,难道打算在这殿内住上几天?”
最后那黑袍老者交给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不过只有一张是雷法符箓,另外一张是山水破障符。
不过孙道人见好就收,只是调侃了一句陈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箓当中,最后仅剩一张金色符箓,应该是对方藏私的攻伐符。不过孙道人没强求。好歹给人家留一张保命符不是?
不过如此一来,孙道人就愈发笃定,这位自称来自五陵国小道观的陈道友,不是什么精通画符一途的道门修士了。
陈平安拿了那对孙道人根本猜测不出底细的竹编鱼笼,就要再去拿一件东西,不过孙道人已经笑呵呵收摊子了,“两只小竹笼,刚好两件嘛。”
不等对方讨价还价,孙道人已经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陈平安转过身,背对着孙道人的时候,先将三样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当中,再将几片替换出来的琉璃瓦和一块青砖放入斜挎新包裹,将两只包裹,交错挎在身上。
当两人跨过门槛走出水殿,黄师脸色不悦,“台阶另外一边,有了些打斗动静,就是不知谁撞上了谁。”
如今是山上有三拨人混杂一起。
他们四人应该是最先进入府邸秘境。
黄师不知第二拨谱牒仙师,两位年轻男女到底是何方神圣,云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彩雀府唯有女修。
第三拨,最棘手。
所以最好的情况,是两位年轻谱牒仙师与北亭国小侯爷一方,起了冲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与人交手,并不是什么好事。
就狄元封那个家伙的秉性,真要遇险,一定会祸水引流到他黄师这边,一旦身陷绝境,狄元封的第一个念头,肯定会是拉着他们三人一起陪葬,黄泉路上有伴。
黄师突然掠上屋脊之上,只见藻井那边,像是饺子下锅,不断有人坠落,不下四十余人,看样子,接下来还会有人摔入此地。
动静之大,远胜台阶另外那边断断续续的打斗。
黄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种鱼龙混杂的形势,对于他个人而言,利大于弊。
只要找到退路,然后夺了孙道人身上那部道书,他黄师一走了之便是。
他是纯粹武夫,对于此处的天地灵气,并无丝毫贪恋。
剩下所有人杀来杀去的,作困兽之斗,与他无关。
黄师说道:“我们不走登山台阶,绕路去往后山。”
陈平安问道:“不等等那位秦公子?”
孙道人叹息一声,真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江湖雏儿。
从水殿内双方做买卖,其实孙道人就看出了这位道友的那份小心谨慎,实则十分轻浮不牢靠。
黄师笑道:“陈老哥可以去与秦公子打声招呼,我与孙道长在这边等着便是。”
孙道人便见这位道友神色尴尬,不再废话。
孙道人便以心声告诉此人,“陈道友,切记言多必失,入了金山银山,各凭机缘取宝,你就莫要再画蛇添足了。说不得秦公子在那边,已经得了天大福缘,还愿不愿意见你,都不好说,你这一去,岂不是让秦公子为难?”
陈平安笑着回答,“不愧是孙道长,老成持重,行事沉稳。”
当下,陈平安最好的打算,就是先找一个外人,确定了这座小天地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后,确认不会耽误他沿着那条大渎游历,那就可以在这边稍作停留一些时日,争取与各路神仙相安无事,能够让他在此安稳修行,将水府、山祠两处窍穴储藏蓄满灵气。
尽量多汲取一些道观青砖当中的水运精华。
三境的水府和山祠,“蓄水”有限,至于其它气府,由于有那一口纯粹真气的存在,留不住多少灵气,恐怕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件百睛饕餮法袍的灵气聚拢。可水府山祠两地灵气哪怕会满溢,其实无妨,陈平安可以在此画符。
用春露圃那罐最好的仙家丹砂,在金色材质符纸上画符,消耗灵气越多越好,画符品秩就越高。
修行炼气,研习符箓,挣神仙钱,一举三得。
甚至陈平安会打算借此灵气,去尝试着开辟出第三座关键窍穴,为将来的第三件五行之属本命物,先腾出位置。
因为陈平安有一种直觉,五行之属的木属本命物,已经有了着落。
其实换一种角度去想,身处小天地之内,对于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而言,不全是坏事。
因为这会断绝他与清凉宗贺小凉的牵连。
她当初跟随自己进入骸骨滩鬼蜮谷,去了京观城近距离盯着自己,以及被自己力扛天劫连累之后,不得不主动主动掐断冥冥之中的那种联系,应该是躲入了那座小洞天,以免雪上加霜,再次被他陈平安坑害,都是此理。
所以一座小天地之内的所有得失,都是陈平安独自一人的自家事。
这其实就是好事。
最坏的打算,当然就是陈平安一剑破开天地禁制,溜之大吉。
哪怕不谈碧绿琉璃瓦与道观地面青砖,光是那两只小巧玲珑的竹编鱼笼,就让陈平安大吃一惊了。
极有可能是那龙王篓!
哪怕是品相损伤严重、品秩最低的两只小竹笼,那也还是值得砸钱修缮如新、然后可以拿去捕捉蛟龙的龙王篓。
那么。
孙道人的意外,还要不要一直管不下?
当真给了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了?
还是说,为了省心省力,干脆利落解决掉武夫黄师这个意外的根源?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或是两者皆需要?
顾璨无需如此。
马苦玄无需如此。
世上的所有山泽野修,可能都如需如此。
而崔东山,陆台,钟魁,齐景龙,可能都会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选择与他陈平安相同或不同,但应该都不会像他陈平安这样为难。
当陈平安真正走上修行路,成为半个修道之人之后,就会发现所有支撑他走到今天的那些道理。
真的会让他觉得变成负担。
就像当年年幼登山之时,背着的那只大背篓,还没有装草药,就已经让人感到沉重。
可为难之处,就在于恰恰是这些当年的负担,带着他一路走到了今天。
与己为难,是那修道登山的难上加难。
就在此时,孙道人以心声告之陈平安,“陈道友,小心些,这黄师深藏不露,竟是一位六境武夫,道友你所剩攻伐符箓不多了,贫道还算擅长厮杀,到时候你退远一些便是,只是可别忘了为贫道压阵啊,别太节省符箓,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只管一起砸向黄师,不过也别误伤了贫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心境豁然开朗,微笑着回复道:“孙道长放宽心,实不相瞒,我除了符箓之道,对敌厮杀,也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
孙道人无奈道:“陈道友,别这样,听你说这种大话,贫道不会宽心半点,只会心里发怵。”
陈平安笑道:“孙道长出身仙家高门,道法高深,说不定都无需我出手相助。”
孙道人不再言语,心想被你这种眼窝子浅的家伙溜须拍马,贫道真是没有半点成就感。
黄师直觉敏锐,大致猜出两人在暗中交流。
只是不觉得两个道门废物,能聊出什么花样来,怎么死吗?如何在鬼门关门口把臂言欢吗?
陈平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后,便觉得天高地远,青山绿水,风景处处可亲。
只是再一看,便让陈平安皱眉不已。
摇了摇头,异象便无。
陈平安忍不住开口提醒孙道人,“孙道长,小心些。”
孙道人笑道:“道友大话莫讲,废话莫说。”
————
在台阶另外那边。
确实是狄元封与两位云上城谱牒仙师起了冲突。
云上城两位年轻男女,无意间寻见了一处远古仙人的修道之地,然后机缘之下,从一幅字帖当中,打开了机关,竟然找到了一副“金枝玉叶、宝光莹澈”的遗蜕白骨。
有此光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莹光不衰,必然是一位元婴地仙,或是得了一桩惊世骇俗的福缘,属于传说中那些玉璞境修士的遗蜕。
至于更加匪夷所思的仙人境遗蜕,则不至于化作枯骨,血肉消散。
而遗蜕身上那件法袍,近乎圆满无瑕,品相没有丝毫折损。
原本狄元封暗中尾随那对两个经验不够的雏儿修士,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曾想这一看,就看到了大门道,那副遗蜕珍稀不珍稀,从法袍品相,就看得出来端倪,何况其中一位年轻男子修士,还将遗蜕和法袍收入了一支白雾缭绕的白玉笔管当中,显然是传说中的仙家方寸物无疑。
狄元封掂量了一下对方修为,觉得有机可乘,便隐匿在出口,寻了一个机会,打算一击毙命,夺了宝便远遁,一支笔管方寸物,外加仙人白骨遗蜕和那件法袍,这可就是三样重宝。
不料凌厉一刀之下,那名年轻男修只是法袍破损,外加身受重伤,仍是护住了那支笔管。
狄元封便要顺势出刀,将那惊慌失措的不济事女修宰了。
只是一位老修士凭空出现,不但击退了狄元封,还差点将狄元封留在了那处仙人坐化之地的茅庵。
狄元封凭借那把祖传法刀,破开一座术法牢笼,负伤远逃。
心中大骂不已,狗日的谱牒仙师,身上竟然穿着两件法袍!
年轻男修脸色惨白,伸手一抹,手心全是鲜血,若非小心起见,两件法袍穿戴在身,不然受了这结结实实一刀,自己必死无疑。
女修看得心疼万分,对那个阴险小人更是恨恨不已,在顾不得自己安危,就要御风追杀而去,对方受伤不轻,说不定可以痛打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