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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陈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书院。
崔东山的院子那边,头一回人满为患。
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加上裴钱和石柔。
林守一和谢谢坐在青霄渡绿竹廊道的两端,各自吐纳修行。
束手束脚的石柔,只觉得身在书院,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在这栋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关于李槐等人的身世来历、或是修为实力,陈平安断断续续大致提到过一些。
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石柔是见识过的,是个极有城府的狠人。
李槐的父亲据说是一位十境武夫,曾经差点打死大骊藩王宋长镜,还一人双拳,独自登山去拆了桐叶宗的祖师堂。
于禄的身份,陈平安没有说过,但石柔已经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高大书生,是一位第八境的纯粹武夫。
谢谢当下的身份,据说是崔东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谢谢曾经是一个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门口那边,有意无意与所有人拉开距离。
石柔知道这些人第一次来大隋求学,一路上都是陈平安“当家作主”,按照陈平安和裴钱、朱敛闲聊时听来的言语,那会儿陈平安才是个二三境武夫?
为何这些放在任何一个大王朝都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好像对于陈平安一个初来驾到书院的外乡人,对于他的安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在崔东山的小书房那边抄书。
裴钱和李槐趴在正屋门口那边的绿竹地板上,搬出了崔东山颇为喜爱的棋盘棋罐,开始下五子连珠棋。
规矩是当初崔东山坑惨了裴钱的那种下法。
于禄盘腿坐在两人之间,裴钱与李槐约好了,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找于禄帮忙出招。
脚踏两条船、担任狗头军师的于禄,比经常斗嘴的裴钱和李槐还要聚精会神。
石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
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遗蜕的主人,大道可期,未来成就可能比院内所有人都要高。
换成宝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山门,不应该将她供奉起来?
而在这里,谁都对她客气,但也仅是如此,客气透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冷淡。
石柔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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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府总算送瘟神一般将那位便宜老祖宗给礼送出门。
从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厨子,都如释重负。
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机会伺候那位俊美神仙的俏丽婢女了。
崔东山离开了州城,没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观内。
道观一位主持斋仪、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门谱牒上缀以“法师”尊称的年迈道人,以论道玄谈的名义,登门拜访。
魏羡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位安插在大隋境内的大骊谍子。
这半点不奇怪,崔东山闲来无事的时候,还给魏羡看过一份名单,是大隋如今仍然蛰伏在大骊各地的死士、谍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来的谍子自然更多。上边许多以朱笔画圈的名字,崔东山说是专门贩卖情报的货色,属于两面谍子,最好玩,六亲不认,只认钱,跟他们打交道,比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羡意料,老道人虽是大骊谍子无疑,可简明扼要说完了一份谍报后,真开始与崔东山各自坐在一块蒲团上,坐而论道,谈天说地。
听得魏羡打瞌睡。
在老道人离开后,崔东山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说道:“趁着热乎,赶紧坐。”
魏羡虽然坐下,却没有坐在蒲团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东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案几,上边摆满了文房四宝,铺开一张多半是宫廷御制的精美笺纸,开始埋头写字。
魏羡问道:“崔先生为何临时改变主意,离开蔡家,急匆匆往京城这边跑,但是又止步于此?”
这是魏羡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崔东山没有抬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离题万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人心复不复杂?”
魏羡点头道:“自然。”
崔东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认的书法大家,笔下行云流水,哪怕是魏羡远观,仍是觉得赏心悦目。
崔东山继续书写那份所有谍报汇总后的脉络梳理,缓缓道:“人心,看似难料。其实远远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复杂,世人皆贪生怕死,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灵万物的本性,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在于还有舔犊情深,儿女情长,香火传承,家国兴亡。对吧?越是出类拔萃之人,某一种情感就会越明显。”
魏羡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还有那些模糊杂糅的均衡之人。”
崔东山停下笔,放在瓷器笔架上,抖了抖手腕,讥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摇摆不定,随波逐流,见美人起色心,见钱财见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风,李宝箴,魏礼,吴鸢,这四人就属于聪明瓜子,可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担任龙泉郡太守的吴鸢,内心认同我的事功学说,更是我名义上的门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位在长春宫吃斋修道的娘娘,自认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赏赐而来,所以在私恩与国事之间,摇晃不已,活得很纠结。”
“李宝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没有吴鸢那么符合儒家正统,就是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宝箴暂时还不懂,这会儿还是只知道装傻。可天底下所谓的聪明人,算个屁啊,不值钱。”
“黄庭国魏礼,相对而言,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苍生百姓。但是格局还是小,看到了一国之地和百年风俗,尚未习惯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计。”
“小小青鸾国县令的柳清风,在四人当中,我是最看好的。只可惜没有修行资质,最多百年寿命,实在是……天妒英才?”
魏羡听到这里,有些惊讶。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别人为“英才”?
魏羡其实内心一直在咀嚼崔东山所谓的人心之论。
崔东山从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划分为末流的谍报,丢给魏羡,“是大骊和大隋两国科举士子最新的落第诗,我无聊时候用来解闷的法子之一。”
魏羡接住后,崔东山说道:“你大概是想问我判定人心深浅、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实则世事难测,人心起伏不定,说不定一场变故,就会产生诸多临时改变,仍是麻烦至极,而且极难精准,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学问,对不对?”
魏羡点头,没有否认。
崔东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山修行,除了长寿之外,这里也会跟着灵光起来。”
崔东山随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钱在几案上,“我先所说的几大人心划分,可以辅以诸子百家中术家的计数术算,从一到十,分别判定,你就会发现,所谓的人心起伏,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不等魏羡开口,崔东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够准确,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羡感慨道:“这术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视为小道,不是历来只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吗?先生还能如此用?难道先生除了儒法之外,还是术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东山冷笑道:“术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东山站起身,“我连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间最细微处,都要探究,小小术家,纸上功夫,算个屁。”
魏羡拿着那一摞写满两国士子落第诗的纸张,怔怔无言。
崔东山绕了十万八千里,总算绕回魏羡最开始询问的那个问题,“书院那边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夫子。”
魏羡疑惑道:“一个年迈书生,一个坐镇一座书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双方对峙,前者还能掀起波澜?何况按照崔先生的说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岂能出现纰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讲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灭亡,否则绝不敢对李宝瓶和李槐动手。”
崔东山直愣愣看着魏羡,一脸嫌弃,“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过你的,站高些看问题。”
魏羡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