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对坐观人,自己知道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515 字 5个月前

两人对坐,陈平安一脸认真神色,陆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画地为牢了。

但是陆台灵犀一动,有些恍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只有踏足桐叶洲的陆地,相伴游历,种种坎坷和磨难,才会有此契机的苗头出现。不曾想如此措手不及。陆台稳定心境,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递给陈平安一碗茶,“慢饮,等你喝完,我再说我的一点见解。”

陈平安不知其中讲究,也只当是一场找人解惑的普通问答,就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岛风波过后,陈平安遇上那位爱慕桂夫人数百年的老舟子,既是桂花岛的第一位撑船人,更是陆沉飞升之前的唯一仆人,一起泛海远游天地四方。当时陈平安做了个怪梦,进入某本书中,“一夜读书”,在渡口老舟子挥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老舟子有过一番问答,以至于那位舟子竟然说了句“莫要坏我大道”。

当时陈平安便是大致在说一把尺子的道理两端。

他认为舟子的道理,走了极端,看似有理,实则无理。

因为不够完善,不如书上所说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祇,是道法自然四字。

所以那次梦中读书,陈平安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儒家的道理,从不在高处,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实处。

那人甚至笑言,咱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学问已是何等的深远高超,可有一次问道之后,都曾对一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带了点自惭形秽,说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内容,陈平安已经记不得半点了,一个字都记不住,有可能是根本就那个人或者说那本书上根本就没有说。

今天陈平安有此询问,当然不是跟陆台问道,陈平安没想那么多。

陈平安自练拳以来,在读书之后。

难道真的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当然不可能,与剑灵神仙姐姐有过六十年之约,如今跟宁姚又有十年之约。

陈平安这两次“游山玩水”,甚至已经从最初的“我这一拳要最快”,变成了“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须最有道理”。

陈平安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之一,可能当时听说这句话的人都没有在意,当时是在返乡的一座客栈,他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说,“如果我哪里做的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陈平安的心路,无论之后在落魄山竹楼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打下多少拳,无形之中,陈平安始终在怀疑自己。

但这是必须要走出去的一步。

而之前的心境,或者说虚无缥缈的本心,陈平安同样一句无心之言,已经道破天机,是在倒悬山上,对宁姚爹娘说的那句。

那意味着陈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

“是我做的不够好。”

做得不够好,就是错。

世间有几人,会如此苛刻自己?

但是这种心态又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而是本命瓷一碎,以及之后困苦艰辛,种种机缘巧合,逼迫陈平安不得不去拼凑出完整心境的一种无心以及必然之举。

成了,汇聚成日月在天的奇观,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种种失约,种种失望。

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求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

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

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差点害死了刘羡阳,是我陈平安的错,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哪怕是龙窑娘娘腔男子的死,陈平安只是因为没有答应那个男人收下胭脂盒。

陈平安还是觉得自己在“错”。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看过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头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甚至可能是看过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一个人在某一刻,往往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悲伤很难感同身受,快乐的分享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内,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

所以她才能够说出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但是陈平安不会,他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做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不够灵气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

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