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
喜欢给人瞎取名字的糟老头子, 在正午时分才睡醒,醒了之后就离开破庙,往城里的人堆凑,对于那个中年僧人,老人根本视而不见。一开始不是没人猜测,老疯子会不会是性情古怪的奇人异士,后来才发现根本就是个老废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打疼了会哭喊,打重了会流血,到最后就只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才乐意拿老人逗乐。
老人住在这座荒废破庙里,已经很多年了。
接下来小半年,日复一日,僧人就在这里暂住,偶尔会与老人一起去往城内,托钵化缘,也偶尔会与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处。两人一直没有言语交流,甚至就连眼神交汇都极少,每次老疯子见着僧人,都一脸茫然,记不得什么。
这一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疾风骤雨之中,估计就连近在咫尺的呼喊声都听不真切。
缩在茅草铺子上的老人,每次雷声响起就会惊吓得打颤一下,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还是起了做噩梦,双手握拳,身体紧绷,不断重复呢喃:“是爷爷取名字不好,是爷爷害了你,是爷爷害了你啊。”
那张干枯苍老的脸庞,早已没有任何泪水可流,但是偏偏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随着急促雷声变得断断续续,虽然雨水依旧密集,声势骇人,可是老人的自言自语已经淡去。
可就在老人彻底陷入沉睡之际,僧人弯曲手指,轻轻一叩。
咚!
如木鱼声响彻古庙。
如春雷响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身,环顾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释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褴褛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间,气势凶悍,如同下山虎、过江龙。只是气势虽然惊人,老人的体魄仍是孱弱至极。
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庙外,仰头望去,久久无言,最后只剩下怅然。
僧人轻声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乐意!当绝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遥了?狗屁的长生久视,一个个高高在上,只记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中年僧人又道:“众生皆苦。”
老人沉默,盘腿而坐,双拳紧握撑在膝盖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晓时分,不知何时睡去的老人猛然惊醒,再次眼神浑浊,然后继续他浑浑噩噩的一天。
就这样过去一个月有余,在一个中秋月圆夜,老人终于恢复清醒,只是这一次整个人的精神气,已经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轮明月,老人自说自话,“我孙儿很聪明,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读书种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这么个爷爷,更是不幸,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中年僧人寂然无声。
宝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庙无僧风扫地,有香无火月点灯。
入冬后,大雪纷纷,老人睡在庙内,牙齿打架,脸色铁青,像是要熬不过这个寒冬,僧人托钵进入,递给老人一只温热干饼,老人怔怔接过手后,猛然丢在地上,眼神恢复些许清明,然后看着那个重新捡起干饼的僧人,再度伸手递过干饼,老人摇头道:“我活着只想见孙儿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这口气我咽不下,断不掉!我要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是爷爷对不起他……我不能疯,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