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天行健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0921 字 5个月前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

在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

夜色渐浓。

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

砸吧砸吧着旱烟,老人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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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家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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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的,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打人。

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

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出去。

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亲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他娘还在睡觉,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孩子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气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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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于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老人背着的,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

杨老头勃然大怒。

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怕他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

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

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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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

那个时候,杨老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门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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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

孩子从头到尾,不敢喊出声。

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

离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

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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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小脸庞。

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

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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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回水,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他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他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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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

只不过是从孩子变成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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