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蒙毅看了一眼身陷囹圄,跪坐在秸秆上的喜,目光中有钦佩,亦有惋惜,又转身对来者道。
“御史大夫,我只能给你一刻。”
茅焦作揖道:“一刻已够了,多谢廷尉。”
蒙毅还礼:“不敢,他一介小小侍御史,却做了吾等九卿不敢做的事,蒙毅虽无法效仿,但也敬佩不已。”
言罢,蒙毅便让众吏都离开,只留下茅焦与喜,隔着牢狱的木栏相望,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榻,只有外头的火把能映出喜的身形。
“糊涂!”
茅焦终于忍不住了,怒责这个被自己看好的属下。
“我让你纠察吏治,整治不法官员,但你怎敢直接指点到陛下头上,竟还说陛下乃是吏治败坏之源!?”
“喜愧对御史大夫厚爱。”
喜已去了官服,摘了獬豸冠,穿着刑徒的赭衣。他对茅焦长拜,半年前,正是茅焦点名让喜入朝为御史的。
“但喜,却未曾愧对自己的职责和本心!”
茅焦的火气没了,叹息道:“你为何要如此?”
在这昏暗的牢狱里,喜向茅焦讲述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年轻时,有幸来到咸阳服正卒之役,住过一年。那时候,关中百姓尚且淳朴,其声乐不流污,其衣服不轻佻,对有司敬畏恭顺,埋头苦耕。而咸阳的官府,每个秦吏都肃然恭俭,莫不敦敬、忠信。卿大夫们,也是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不比周,不朋党。又听人说,陛下刚刚亲政,锐意进取,每天批阅奏疏,亲自听决奏疏,他勤勉节俭,虚心纳谏,凡事皆决于法,赏罚公平。”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大秦必将一统天下,也知道,该如何做一名秦吏!”
喜侃侃道来,茅焦不由闭上了眼,那是二十多年前,秦王政亲政之初,整个国家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
如今,帝国看似如日中天,但许多事却变了。
喜的声音变得低沉:“此番,我进都城五月有余,看到了无数过去未见的怪事。”
“从武关到蓝田,沿途皆是膏腴之地,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喜回想起自己看到这两处奇观时的震惊:难怪田地无人,原来数十万的劳力,都集中在此。二十年前他来服役时,修的也是骊山,但规模不大,几千人就能完工,但如今的地基,却足足扩大了一百倍!
到底有多大呢?将所有地上地下建筑囊括后,相当于半个安陆县的面积!
而阿房的规模,亦不亚于骊山,或者说,皇帝已经把整个关中,都变成了一个大宫室,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
多么宏大的野心,多么壮丽的奇观,但喜却没有丝毫激动,反而脊背发凉。
“这,得多少人才能修起来啊……”老秦吏无法想象。
带着满心疑问,喜开始了在咸阳的工作,但他却发现,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官场和朝堂。
和黔中郡一样,官吏的队伍里,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对各地刑徒徭役,敲诈勒索者亦有之。
卿大夫之中,也不再大公无私,而是不敢做事,多数人都是在混,更有甚者,连丞相、九卿也开始崇尚奢靡,结党营私,李斯车骑僭越,却有内官通风报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当秦始皇令御史府整顿吏治时,喜也曾摩拳擦掌,亲自带队,出入各大官署,缉捕了曹咎等贪污受贿者,搅得咸阳鸡犬不宁。
哪怕别人暗地里痛骂他“安陆荆蛮”,喜也不为所动,只希望能在污秽的水中,注入一丝清流,让朝廷恢复成二十年前的模样。
可越往里走,他才发现这水深不见底。
一名贪腐的官员一席话,让喜恍然大悟。
”安陆荆蛮,你纵然将全咸阳,乃至于全天下的贪墨之吏都抓了判刑,黔首日子就能好过?吾等贪墨的那点钱,够烧阿房宫的几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