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放露出想笑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大哥,您最近是不是有些紧张啊,您以前可从不说这些事情啊。”
唐耿失笑:“可能是老了罢。还有你回来了,很多事情不信也不敢不信了,太常寺官员跟朕蘑菇了许多天,一直没有拿出个稳当的方案出来,你们眼看就要出发,我可不是要担心。”
这次的仗与以往不同,他们要面对的是陌生的战场,除了熟悉的贺若,还有白神教这个陌生的、诡谲的敌人。
据传,白神是草原冬天的神,是未来神,北方巫术与中原的术法本就不同源,韩沐再怎么跟他们接触过,也肯定是无法完全把握的,大哥习惯了对所有事尽量掌握通盘,面对太常寺这样的模棱两可,他难免心中不安。
唐放:“这事儿其实您不要把这个放在心上,阴阳两界说起来只是两个字,其实阴界也像阳间一样,精深复杂是凡人难以想象的,您尚且不敢说掌握了阳间所有事情,他们隔着好几层,其实不怪韩沐吃力。”
唐耿“嗯”了一声,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问:“刚刚的梦境清晰,我害怕真有什么天兆,你看是否要供奉那五个仙人为你们祈福?”
唐放摇头:“弟弟的建议是不要,陛下是国家行为的典范,不适合相信这些。”
唐耿笑:“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只要可以少死士兵,少损失财力,能赢,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是一国之君,他要对千百万人的命运负责,若是鬼神之事已经成了这次战争重要的胜负手,为了三军可胜,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唐放想了想:“那我还是那个态度,白神教虽然势强,但也就是做暗杀偷袭之用,绝不可能天翻地覆,林俊贺若可汗用他们虽然有一时之利,但是长久来看谁也不知这个代价是什么,大哥若是为了一时收效贸然信奉鬼神,来日朝廷上下效仿,必然会引发动荡。我不建议您这样。”
唐耿意外:“你经历了这许多,仍不信这个?”
唐放:“不信,虽然我现在的确情况特殊,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但是还是不信的。”
他不懂天兆,也不懂天机,只是对这些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觉得这件事不能干。
此时宋义华和周殷也走过来了,看这兄弟俩表情有些严肃,便问了一句你们在聊什么呢,唐放说了说陛下的忧虑,宋义华是奉神佛的,听后也迟疑地蹙起眉来。唐耿看向周殷:“你怎么看。”
周殷没有犹豫:“我和阿放一个看法,不能信。一个国家借助鬼神获其利,必然也受其害,仗,我们可以自己打赢,但抛却长远的大计,这是对自己国家的背叛。”
他们已愿意倾尽一切协助陛下完成自己的事业,他们已愿意将此生的光亮尽数献给国家的宏图,但有些事情是一定不能做的,那是君主的道义,也是臣子的道义,他对他们共同的道义负有责任。
唐耿看向皇后:“义华。”
宋义华垂着眼睛想了一下,唐放看着大嫂,难得地有点紧张,宋义华却在思索后,笑着说:“陛下还记得我们晋源起兵的那一晚上吗?当时府中幕员皆在,杜庚说要测凶吉,拿出龟甲来,您一脚把龟甲踢翻在地,喝:‘诸位心意已坚,难道不吉还不干了 !’ 陛下,我们家不信虚无缥缈的天命,我们信事在人为,信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今日与当日,并没有区别。”
他们靠着捞偏门起家,在时代乱局中一步步打拼才有今日,他们温良恭俭,他们杀伐果决,多少庆幸的偶然与决绝的坚持,最终成就了他们。可说到底,他们起初只是一群不甘被命运卷着随波逐流的一群人罢了,他们若是真信命,不会有今日的天地。
太子是过来催请的,没想到看到这么一幕,听了一耳朵。
唐耿看到儿子,抬了下下巴,“你呢,听到什么没有?你怎么看?”
太子昱辰此时已经改了名姓,只做阵前兵的装扮,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种大事亲爹还能问自己,迟疑一霎,立刻说:“儿臣不信这些!”
唐耿此时才笑着点了点头:“好,听你们的。”
不知不觉,天上已下起了小雪。
唐放提起那件牡丹黑裘,肩膀一展,披衣上身,城楼上猛烈的狂风吹过,烈烈吹起他们一行人繁复的衣袍,唐放与周殷一人一黑一白迎着风并肩下楼,刚走出几步,唐放忽然想到什么,拉了周殷一把。
漆黑如墨的大氅,抖动时卷起层层的暗色的鳞光,唐放骤然间一个停步,转身,在台阶下朝着大哥大嫂跪了下去。
然后用力地,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
他回不来了。
时日苦短,战备十五日,急行军七日,等到了草原,就算这仗打得再快,他也回不来了,此一去相隔千万里,这个头,他不是磕给陛下的娘娘的,是磕给大哥和大嫂的。
阴阳五行,天人感应。唐放知道自己忽然的回来给他们多大的惊喜和困惑,凡人是一种太脆弱的生物,哪怕是帝后可以清醒地排除人间的杂音,梦境、天兆,这些还是会动摇他们,大哥挑着国家的未来,整日要面对太多的不确定性,他明白大哥的担忧的。他明白的。
所以有些事情趁着他还在,趁着他还可以对他们说话,他必须现在、当下、全部说清楚,唐放看着大哥的眼睛,这一次,他一字一顿无比庄重地说:“大哥,此战若胜,大顺的国力将有一个巨大的飞跃,弟弟是希望您的国家有百代的功德的 永远不要抄任何近路,您的盛世,在康庄大道上等您。”
他希望他们的国家,可以有百代的基业,他们的名字,可以永世流芳,他们的今日,永远值得后世之人,深情地回望。
大哥以前只是拉扯一双弟妹,现在,他是拉扯一个国家,他真的走上了这条万众簇拥又异常孤独的路,他不可以再做他自己,殚精竭虑、为国为民才是他余生的宿命。顺高祖垂着眼睛看着他阶下的弟弟,目光宽宏而坚毅,最后他受了这三个头,笑着说:“知道了,放心吧。外面就交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