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息量实在是过于爆炸,唐放仰面调整了个姿势,呆呆地看着睡帐上的棠棣花纹绣,艰难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所以你当时阴阳怪气我是因为这个?可……你为什么不跟我直说?”
周殷也仰面翻过身体,看着睡帐顶,冷冷说,“说什么? 你二十岁了,本来就到了议亲的时候,以你当时的声名,你兄长若是安排政治联姻,我还能拦着不许吗?”
没有这个道理的,他不敢这样强求的,大哥和大嫂感情再好为了平衡势力还是会接别的女子进宫,他们俩这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拦他?
唐放心头一麻,又朝着他转过身去,伸出手,轻轻抚摸他冰冷俊秀的脸。
周殷的皮肤颜色非常冷,冷白冷白的,五官刀削斧凿般刻薄精致,一双眉眼更是冰冷疏冷得不近人情,几乎所有人见他第一面,都会被他上半张脸吸引,那是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眼睑、眼廓、眼尾,方寸之地宛转出无数的细节,因为过于精巧了,所以更加放大了他那股疏离感,是个无亲无故的薄命相。
可唐放知道,要看周殷,要侧面看,要躺着看,要趴在他身上仰头看,要伸手摸,才会知道他的五官也不是那么的精致,他的鼻头是很圆润的,甚至还有点钝气,下颌虽然清晰,骨量却重,将他的皮肉收拢出内敛宽厚的气质,凝成坚毅的力量感。
唐放声音沙哑:“怪我,是我没能早早察觉。”
周殷那精致的眉眼轻轻颤动了一下,那一瞬间,唐放摸到了他的悲伤、愤懑、悔恨,还有巨大的无力感,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把他的手用力地扣住,然后压在滚热的眼眶与眉骨上,声音喑哑:“不是,我没有怪你。”
唐放被他拽得近了点,便从被窝里爬出来些,支着手肘任他拽着。
周殷盖住自己的眼睛,便也将心中那万钧的城府盖住,小声说:“不止这些,当时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还有一句话。”
唐放定定地看着他:“什么话?”
周殷一字一顿地,用气声说:“大哥说……阿放性子骄烈……若不是为他前线安危,根本不可能留我在军中。”
那一瞬间,周殷好像倒吸了一口冷气,而不知是哪里忽然卷入的一阵冷风,唐放骤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凛冽,脱口道:“不可能!大哥不可能说这话!”
周殷却死死攥着他下意识就要脱出的手,刀一般铿锵有力地截断了他的话:“可当年的我信了!”他盖着眼睛,只露出削薄的嘴角,然后嘲弄地,苦笑地,呵了一声:“子瑰,当时的我,是信了的。”
唐放忽然明白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大哥对周殷是一直不亲热的,周殷最开始“进门”的时候,他大哥就说过“你受了委屈不要指望我来给你出头”,但唐放知道那不是大哥不喜欢他,那只是大哥转不过弯来,周殷当年一心一意地为大哥办差,能出十分的力,从来都是拿出十二分来,唐放在,这俩人其实也不必故作亲厚,总出不了大问题的,但是“大哥给自己议亲”这件事,就出现得非常微妙了,甚至可以说这个点,挑拨三个人,快准狠,小而大,一下子把周殷的尴尬之处和他的恐惧猜忌全部翻了出来。
并且这只是往小了说,大了说,为将在外,最害怕的就是君主的猜忌,他们可是在前线提着脑袋在给陛下拼命啊,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古来多少将军,从踏上战场之时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古来多少将军,十之七八都不是死在战场之上的,他们是死在政治的软刀子和无穷无尽的惶恐与猜忌之中的,若易地而处,唐放也是忍不了这事儿的:我为你披肝沥胆,是以为你是我的亲人、你值得我为你效忠,可你心里只想着要怎么利用我?这甚至不是生气,这是寒心!
唐放简直要上头了,寒声道:“唐聪唐卓那两个蠢材想不出这么精巧的话来,更想不出这么巧的时机,他们背后肯定有人教他们!”
周殷累了,不想说话了,把他的手撂在一边垂下眼睛,“睡吧,很晚了。”唐放这边还没有问完,赶紧拉住他:“周殷,你看着我,不用你说,你看着我……”
周殷睁开眼睛,光华流转的一双眼,动人心魄的一双眼,拢着淡薄的雾气,写满了破碎的过去。
唐放在这双姣美的眼睛里看到了开平三年冬到开平四年初的所有事。当时他失踪后,全军秘不发丧,但是从跑回来的浑身是血的“周周”判断,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军基本可以确定安平王是出事了,事发消息传回中都,大哥气疯了,抓来唐卓唐聪细细询问,可是那两个蠢货只是承认嫉恨安平王,不满俸禄低微,想要安平王弄点事端出来找陛下闹一闹,绝没有想害死他!
这是最让人怒不可遏的事情,两颗烂果子传到了好果子,甚至那俩烂果子都不知道自己当了谁的枪!
大哥险些没直接气撅过去,是大嫂让那两人回到灵堂,不要凭白惹陛下生气,这两人心惊胆战地回到灵堂,心中惴惴根本哭不出来,几个时辰后大哥便以哭声不哀为由当即发难,削爵、降俸,圈禁,第二日将唐秦氏从太后之位请下来,三人安排到暗处细细拷问盘查,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安平王发丧的前一夜,大哥对那俩主家三人行囊扑之刑,活活打死,以祭安平王在天之灵。
唐放一个哆嗦,终于看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可也在同时,在那混乱的影像中抽取到最晦暗、最可怕的一幕,他对上了周殷第二次险些的死亡,对上了他憔悴沉沦在冰冷黑暗的边角,那画面与情感交错纵横,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是如何辗转悔恨的,看到他是如何痛苦崩溃的,唐放刹那间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了,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眶中蓄满眼泪,小声再小声地追问:“大哥把你下狱了?”
这人生,但凡能说出来的苦,都不算什么苦。
周殷眼睁睁看着他,这一次,终于有流光自那坚忍的眼中倏忽落下,他不说话,只是抬起手臂抬起上身,用力地把唐放抱住,连同那么多年的凄苦与委屈,用力地抱住他。
“唐耿根本不喜欢周殷。”
白神教的大本营内,林俊一字一句地说:“罗氏那妇人都曾经传出消息询问过,她问陛下明明对手下臣子那么好,中央到地方,有密折权的就有八百多人,唐耿连地方上哪个官员多少年没见老母亲都知道得清楚,国公如此有才,为什么两个人一直感觉不冷不热的,反而皇后和国公这个折一层才像亲姐弟似的? 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早年唐耿不动周殷,是因为他们大顺朝廷班底里大多是他西北和晋源带出来的人,早期三大谋士:费、宋何,三大武装:贾、侯、唐,这都不算是最顶尖的门户,周殷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高门核心成员,进入中都之后,是周殷靠着自己的姓氏帮他牵起了前齐的贵族势力,以他为支点,重新打造出来一张关系网,周殷虽然寡言,但是他的姓氏很有能量,那些吃着荫封的闲散贵族本来就只想站队、不想流血,唐耿重用周殷,就是在释放一个非常明确有力的信号,这一招太重要,唐耿是在拿周殷告诉那些贵族,只要依附唐家,同样可以保全富贵、飞黄腾达,后来的后来的汝南薛家、南昌府孟家、莱彰柴家、太师王家,都是这样连打再拉争取到的,他派人搭配着周殷去招抚的他们,这才迅速得到稳定归附的局面。”
“但是有些人的身份,注定了他不会喜欢他。周殷这孩子什么都好,大司马周阶在世的时候总是聊起他家里这个小辈来,说双树怕是他们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孩子了,说他父亲对他管教过严,他看了时常不忍心,他这个做三叔的一直想把孩子接到京城来住,当年中原大乱,周阶应该是有意把周殷带出来历练军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周殷叛出了家去,一个人跑去了晋源 说来周殷除了唐放这桩事,身上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了,外人也不知道他俩是谁带坏了谁,反正看个笑话也就罢了,并不如何关心他们年轻人一时兴起到底想跟谁相好,但是唐耿不一样,他是大家长,他不能不管。”
“唐放忽然丧命,且不管这件事背后到底有多少势力介入其中浑水摸鱼,但唐放死前的确是在跟周殷吵架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多的眼睛看着,都可以证明他是跟周殷吵了一架疾奔而去再也没能回来,在唐耿这个做大哥的看来,他才不会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情有可原,在他看来,这就是周殷误信了传言跟安平王斗气累死了他!那么一个亲手带大的孩子,那么活生生的一个赤胆忠心的前线大将,换谁谁不想让周殷偿命?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自己心头之恨!”
林俊对如今的唐家不喜,但是当时,他的确不是谋害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