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在的位置太过危险,闻冬和季凛不敢贸然开口,更不敢轻易靠近,怕陆梦婷没有自己要跳,反倒被他们吓得掉下去。
今天来找陆梦婷之前,在市局,唐初已经给闻冬“恶补”过了最新进展,尤其是和陆梦婷相关的部分,因此闻冬知道,据钱书的口供及学校部分同学证实,陆梦婷是很崇拜沈溪的。
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犹豫一瞬,闻冬开了口,轻声道:“小陆。”
发出声音的瞬间,闻冬才感觉到自己喉咙撕裂般疼痛,但他却根本无暇顾及。
他视线定在陆梦婷脸上,一瞬不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陆梦婷身上。
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称呼,陆梦婷略怔了一瞬,下意识看向了闻冬。
小陆,小鹿。
与“梦婷”截然相反,这是陆梦婷最喜欢的称呼。
因为,沈溪老师会这么叫她。
敏锐察觉到鼻尖的灼辣,有轻微变淡,闻冬不动声色微松了口气,慢慢向前走了一小步,朝陆梦婷露出个温和的笑,就像是丝毫没意识到,陆梦婷是准备跳楼一样,闻冬的语气放松宛若闲聊:“抱歉,小陆,还没来及同你做自我介绍,我叫闻冬,是…沈溪的朋友。”
陆梦婷明显又是一怔。
她之前以为,面前这个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的,过分好看的男生,也是警方的人。
却没想到,他竟然是沈老师的朋友。
但是…沈老师已经不在了,沈老师,是因为她才不在的!
她又有什么脸面,再面对沈老师的朋友?!
“对不起…”陆梦婷哑声开了口,神色凄然,“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老师,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我,我没法把沈老师还给你了,怎么办…还不回来了…再也还不回来了…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沈老师一定恨死我了…我…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她尾音陡然变得凄厉,“罪”字音落下的瞬间,陆梦婷竟就又向右边跨了一步!
离开了那方相对安全的交叉处,她此时所在的位置,两边都已是悬空。
无论向前还是向后一步,都可能彻底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闻冬原本介绍说自己是沈溪的朋友,本意自然是想要让陆梦婷放松警惕,只是闻冬没想到的是,在他介绍完后,鼻尖充斥的味道中,灼辣确实在变淡,苦涩却刹那间变得更加浓郁,甚至,还又多出了一股大海的腥味。
闻冬认真分辨这复杂交融的味道,意识到陆梦婷悲痛不减,竟又突然添了自责与悔意。
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对死者怀有自责,以及后悔?
闻冬暂时来不及深思这背后可能指向的答案,正要继续同陆梦婷讲话,就听身旁季凛开了口,他没再故意试探叫“梦婷”,也没像闻冬一样称呼“小陆”,而是直呼了陆梦婷的全名,嗓音是他一贯的温和淡然,隐约之中,又透着两分循循善诱的意味:“陆梦婷,其实你知道的,死亡,是并不能谢罪的,它不过是你一个人的解脱,你是清楚这一点的,对不对?所以,你只是想寻求解脱罢了,却为它冠以谢罪的名头,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你的沈溪老师,真的就能原谅你吗?”
像是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被这样理解,陆梦婷下意识反驳道:“不!不是…我才不是为了我自己解脱,我是真的,真的觉得自己不配活下去了!”
讲这句话的时候,陆梦婷身上散发出的海腥味变得愈发浓郁,近乎到达了一个巅峰。
那是极其强烈的自我谴责,与极深的悔意。
闻冬想,她大概是真的觉得自己不配活着。
但表面上,闻冬却露出了一份恰到好处的诧异神色,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连钱书那种…”
大概是他长此以往的教养,让他很难讲出粗口,于是说到这里,闻冬不自觉略微停顿一下,才接上话头:“他那种烂人,都还活得逍遥自在,你为什么要觉得自己不配?就是退一万步讲,你是真的没了求生的渴望,难道不也该亲手了断了那个烂人,再去想自己的出路吗?”
人的情绪是真的很奇妙,有的时候,即便人类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仇恨比爱意更长久,仇恨比爱意,更能为人类提供一种精神支撑。
显然,闻冬深谙此道。
果然,陆梦婷有了短暂的动摇,至少,她的注意力被引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次听到“钱书”的名字,陆梦婷没有再突然陷入精神失常,她迟疑一瞬,忽然看向季凛,问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警官,你是警察对不对?你们调查清楚了吗,那个姓钱的禽兽,到底是不是杀害沈老师的凶手?”
陆梦婷这个问题问得确实太突然了,因为在这之前,她一直是被当作嫌疑人怀疑的,可她此时此刻,却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之间,饶是闻冬和季凛,也很难去判断她的居心。
闻冬还特意分辨了一下鼻尖的味道,可闻到的,除了在提到钱书之后,陆梦婷又明显多出了一种仇恨的情绪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太过特别的味道。
季凛神色不变,不动声色反问:“为什么这么问,或许,你知道什么?”
可陆梦婷又闭了嘴,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
季凛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神情,他不紧不慢向前走了一步,直直看进陆梦婷的眼睛,温声道:“陆梦婷,我知道,其实你与我们,一直是站在同一边的,我们拥有同样的目的,那就是,尽快找到杀害沈溪的凶手,将那个人绳之于法,给你的沈溪老师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注意到陆梦婷的表情有所松动,季凛又缓缓向前走了半步,缓声继续道:“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觉得对不起沈溪,但我至少能保证一点,那就是,如果你真的心怀愧疚,还想要弥补,那么真正该做的,绝不是就这样一跳解千愁,而是应该尽可能配合我们,尽可能为我们提供出你所知道的信息,毕竟,能早一天将凶手绳之以法,你的沈溪老师,也就能早一天瞑目,你赞同我说的吗?”
陆梦婷的身形绷得很紧,像是正在同自己做一种极致的拉扯。
大风猎猎,吹鼓了她的白t恤,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愈发单薄而清瘦,像只濒临极限的鸟儿。
她下颔紧绷,好像下意识要点头,却又生生忍住。
片刻后,她没有回答,只是凄声问:“你们真的就这么信任我吗?难道你们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凶
手,或许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不得不说,陆梦婷不愧为天资聪颖的优等生,这种时候了,脑子都还能转得这么快。
季凛正欲开口,就见闻冬上前一步,同他并肩而立。
“没有,”闻冬语气温和而笃定,自带一股天然的信服力,他又重复了一遍,“小陆,没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因为,沈溪生前,曾和我提到过你。”
季凛微偏了下头,随即,他便意识到了,这不过是闻冬的一种策略。
分明在最初听到“陆梦婷”这个名字的时候,闻冬所表现出的,是完全的陌生。
显然,沈溪从未同闻冬提起过陆梦婷。
不过,对于现在的陆梦婷而言,这份毫不犹豫的信任,尤其是来自于沈溪好友的信任,又是如此重要。
退一步讲,如果陆梦婷不是凶手,那她自然会被闻冬的话所打动,从而愿意配合他们;而倘若陆梦婷真的是凶手,可她的悔意并不作假,这份信任也能够进一步唤醒她的良知亦或勇气,甚至让她自首。
果然,陆梦婷明显愣了愣,看向闻冬的目光中,不自觉含了两分近乎希翼的光。
片刻后,她开了口,嗓音很轻,就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真的?沈老师他…他怎么说的?”
在陆梦婷不知不觉间,闻冬和季凛已经走到了平台的围栏边。
与陆梦婷之间,还隔着一条廊道的距离。
闻冬刻意抬手,比了一下陆梦婷和他之间的距离,试探道:“沈老师说了不少…你要不要先回来,我们坐下慢慢说?对了,忘记告诉你,我是学美术的,你如果想的话,我还能把你和沈老师相处的画面,给你画出来。”
他一连开出了两个条件,还都是对于陆梦婷而言,极其具有吸引力的。
陆梦婷的动摇愈发明显,闻冬能够清晰闻到,她身上的苦涩,灼辣还有腥味都在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像阳光烘烤大地般的味道。
那是希翼的味道。
闻冬暗自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