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无头之海

他一把执握住广府君的手腕,涂了霜雪一样的凛冽声线横平竖直,冷得叫人心惊胆战:“师兄的右手,我要用你这双臂膀来偿还。”

言罢,他引指在广府君眉间点按一下,岳溪云只觉呼吸一窒,便头朝下栽倒下去,没了知觉。

待他再立起身来时,原本跪伏于地上的弟子去了大半,剩下的人眼中均是丧失了活气,犹如黑沉沉的两丸水银。

在弟子之中寻找了一圈,九枝灯没能找到徐平生的踪影,便振袖收回了蛮荒钥匙。

……跑得倒是快。

九枝灯转过身去,再次吩咐:“将岳溪云带走,囚进总坛。”

赤练宗弟子看过尹亦平的脸色,便不再延宕,跑来两人拖住广府君的双臂,将他拉了下去。

九枝灯信步走到尹亦平身侧,眸光平静道:“尹宗主在宗中弟子间威望很高啊。”

尹亦平身侧的灰袍青年急忙替他分辩:“尊主误会了,只是弟子们不晓事,宗主他并非此意……”

尹亦平之前少与九枝灯交游,不知其性情,但作为魔道旁支中势力最大的分支之一,这个质子出身、直至成年方才觉醒魔道血脉的卑微之人,他是绝不肯放在眼里的。

今日他阳奉阴违,不过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瞧瞧,好让他知道,即使九枝灯带领他们拿下四门,也不代表他就能对他们这些分支之主随意发号施令。

尹亦平悠悠道:“恕属下直言,您出身风陵,万一对这群正道之人心存怜悯,于大业着实不利。属下这是想替您试上一试他们的真心。”

灰袍青年脸色一滞,看模样是很想劝解尹亦平却不得其法,急得额头生汗。

九枝灯把二人神情变化均纳入眼中,轻轻一哂:“尹宗主既如此乐意替我分忧,我想让你再替我试一件事。”

那姓尹的咧了咧嘴:“属下洗耳恭听。”

下一瞬,他的头颅便朝外横飞了出去。

没人看清九枝灯是何时亮剑、何时收剑的,而九枝灯的剑锋上甚至连丝缕鲜血亦未沾染。

九枝灯将三叠袖一抖,抓入左手掌心,将雪锐的剑锋自上而下擦拭了一番:“……我想试一试,你若死了,你的赤练宗敢不敢反。”

离得近的数名赤练宗弟子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瞬间绷紧了一张脸,猝然拔出剑来,痴望着地上的无头尸身,却不知该不该动手,一时间面面相觑。

一名距离最近的赤练宗弟子指尖颤抖,试探着往前跨出一步,意欲为尹宗主报仇,可灰袍青年却率先拔出宝剑,一剑贯穿了那名弟子的胸膛。

他就着剑势,把那死去的弟子尸身往前一推,随着尸身的闷声落地声,伏地叩拜,嘶声道:“回尊主,此弟子以下犯上,诛杀宗主,实乃罪大恶极。属下代尊主行刑,清理门户。若有僭越,还请尊主谅解!”

这话一出,凡是机敏些的人哪有不明白的,纷纷撂了剑,随灰袍青年下拜。

——尹亦平想给这位新任尊主一个下马威,用风陵山试验这位风陵出身的魔道尊主对魔道的忠心,谁想对方收拾了叛乱之人,反手便斩了这颗马头,可见此人手段酷烈,对己对敌均是如此,绝非可轻易欺凌之辈。

九枝灯纳剑回鞘,望了灰袍青年一眼:“你是何人?”

灰袍青年答:“在下孙元洲,乃赤练宗宗主幕僚。”

九枝灯淡然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赤练宗宗主。”

孙元洲不仅没有喜色,反倒挂了一脑门子汗珠,但令已下达,他也无从拒绝,只得咬牙应道:“……是。”

九枝灯令孙元洲整肃噤若寒蝉的赤练宗弟子,并带投降的风陵山弟子前去换衣濯洗后,便迈步转向青竹殿间。

他在殿里细细搜寻一番,未寻得其欲得之物,又进了广府君常住的妙法殿,不费多少力气,便在一只冰匣内寻见了一只右手。

那手在冰匣间中保存,相当完整,只是冷了些,色泽、润度一如既往。

捧着这只残手,九枝灯一改嗜血冷淡之色,呼吸略有些急促,指尖探出,略带青涩地与匣中指尖轻微碰触了一下。

随着这下碰触,他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记,胸臆间一阵战栗。

九枝灯喃喃唤道:“师兄……”

旋即,他珍惜地把那只手捧了出来,以灵力试探勾连之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师兄与世界书融合多年,他斩下的血肉里,里面不是该有世界书的残片吗?

为何这只手内却是空空荡荡?

是岳溪云将碎片抽离了出来吗?

如此珍贵之物,他必会贴身携带,然而方才在擒获他时,他全身的法器都被收缴,九枝灯曾细细清点过一遍,并未发现可以藏匿碎片的锦囊玉袋。

九枝灯并不了解世界书的效用,但既然是神器,就必然有奇效。如果里面碎片尚存,或许还能用接引之术,帮师兄把手重新接回原处。

他将冰匣收好,又施加上一层封印,收于宝囊中,正欲离开,便有一名身着遏云堡服饰之人跨入门内,喜滋滋地向九枝灯报道:“属下遏云堡弟子,参见尊主。”

九枝灯销去了一切表情:“何事?”

那弟子报道:“那丹阳峰曲驰宁死不肯投降。堡主特遣我来询问尊主,如何处置?”

九枝灯反问:“不肯投降?”

那弟子言语间颇有几分洋洋自得:“是啊。他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堡主令属下们一拥而上,方才制服了他。”

谁想九枝灯并不信他这套说辞,脸色更见沉郁:“曲驰不肯投降,你们竟能制服于他?”

本以为这番回禀能讨得九枝灯欢心的弟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趴在地上,半字难言。

九枝灯亦觉蹊跷,迈步欲出,想去丹阳峰查探个究竟。

然而前脚迈出门槛,他便眉心一动,回首问道:“……你刚才说,你是哪一分支的弟子?”

九枝灯身上威压王势极重,那弟子将脑壳紧贴着地面,热汗滚滚自发间涌出,周身麻痒宛如万蚁爬动:“是,是遏云堡……”

九枝灯:“……”

九枝灯记得分明,在约七年之前,遏云堡弟子为求功法速成,偷偷潜入一处避人远世的道修山庄,屠尽庄中老少,吸其精灵,养益己身。

此恶事发生在丹阳峰所属境内,败露之后,曲驰带人荡清了作乱的弟子,逼得当时的魔道之主廿载现身,致歉赔礼,并严惩了当时的遏云堡之主。

为免麻烦,那炼尸者虽说为温雪尘洗去了不少记忆,但大多数均是存留着的,这件事应该也不会例外。

所以,温雪尘特派此人前往丹阳峰受降,究竟是……

思及此,他神情更冷,拂袖驭剑,往丹阳峰方向而去。

再见曲驰时,九枝灯险些没能认出他来。

他躺在一名丹阳峰弟子怀间,血流满额,侧颅有一处陷下,一身衣裳均被内里透出的水色染透,因着朱衣覆体,看不出是汗还是血。拥住他的年轻弟子面色恓惶,泪落如雨,却又不敢让泪水落在曲驰的伤口上,便尽量扭着头,姿态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九枝灯见他很是有些眼熟,但丹阳峰弟子他也是见过不少的,便未曾往细里想去。

面对来拜的遏云堡堡主,九枝灯只问:“丹阳峰其余弟子呢?”

方才,遏云堡堡主见未能激得其他弟子动怒暴起,又见曲驰只剩奄奄之息,觉得大出恶气,才下令停止对曲驰的殴打,并将其他弟子押入主殿中听候处置。谁想有一名弟子不肯入殿,挣扎着硬要来照看曲驰,见此人身上并无灵力,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堡主也不忌惮他会趁机做些什么,索性就放了他过来,欣赏欣赏他涕泗横流却又无能为力的可怜相,也是有趣。

听堡主不失得色地陈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九枝灯眸间微动:“是谁打了他?”

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弟子站了出来,满脸喜色难掩。

九枝灯再道:“……手伸出来。”

他们便以为是要受赏。有人摊了一只手出来,有人双手齐出,弯着腰,只待赏赐落于掌间。

很快,他们都拿到了各自的赏赐。

十数只手被尽数削落地面,弟子们惨嗥着滚成了一片。

一只断手滚落到陶闲脚下,陶闲脸色转为煞白,小动物似的惊叫了一声,护住曲驰后颈,抱着曲驰一路往后缩去,恨不得将脑袋缩入脖颈里头去,泪眼朦胧的再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遏云堡堡主见此情状,唬得两股发软,一屁股坐至地上,跪爬着来到九枝灯足下,口唇发抖道:“尊主!尊主饶命!我们是奉了温,温雪尘的命……是他啊,是他叫我们不必对曲驰手下留情,好试探丹阳峰弟子是否为真心投降!此事并非属下擅作主张,求尊主明鉴啊!”

躺在饮泣不止的陶闲怀中的曲驰在听见“温雪尘”三字时,沾满血的眼皮微微弹动了一下。

九枝灯想要开口时,便听闻有轮椅碾压卵石山道的簌簌声传来。

温雪尘被一名魔道弟子推入丹阳峰门,抬目撞见九枝灯冽然眼神,他亦不躲不闪,坦然道:“风陵那边的事务处理完了?”

九枝灯不与他兜圈子,直问道:“你这般安排,是为何意?”

温雪尘引颈看了看血污满身的曲驰,眼中痛惜与不舍之色一闪而逝。

……他万万想不到,曲驰竟也牵扯进了盗窃神器一事中。

然而,既是做错了事,便无可辩驳,非受到惩罚不可。

温雪尘很快整理好了神情,重归漠然:“那些随他反叛的丹阳峰弟子并未施救于他?”

这话他是问遏云堡堡主的。

那堡主也是被惊怕了,战战兢兢着望了面色不虞的九枝灯一眼,才惶然答道:“是,未,未曾……”

温雪尘自言自语道:“……这倒是奇了。”

说罢,他转向九枝灯:“把此处收拾收拾。我与你有些话说。”

那遏云堡堡主如遇大赦,一个眼色丢过去,原本汗出如浆、如坐针毡地守在四周的弟子们便壮着胆子凑来,将那十几个痛得晕过去的同伴拖走,连他们的残手都不敢去捡拾。

堡主也退避到了一边去,低眉顺眼,莫不敢言。

待闲杂人等都退了开去,温雪尘才淡然道:“我提议将曲驰流放进蛮荒里。”

九枝灯凝眉:“他已愿降……”

“我说过,曲驰此人心智坚毅,非比寻常,声望在四门弟子中又最高。首先,我根本不信他会降;其次,他定然是叮嘱过那些弟子,不论发生什么,都万勿驰援于他,否则这些丹阳弟子绝不会袖手旁观。……反推之,你觉得这些所谓‘投降了’的丹阳弟子,真的值得信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