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甫一迈入大门,柏今意就见院子中间放了张桌子,正有个人穿着舒适的中式服装,俯身于桌上写字。

这人已经度过了所有年轻的旅程,鬓角早变斑白,皱纹爬上额头,但因为多年教书,浸淫学问,时光还是给了他独特的优待,让他有了一份读书人的温润气质。

那是他爸爸,柏培云。

柏今意见柏培云凝神片刻,笔落游龙,一幅嶙峋险峻、风骨不凡的字便写完了。

这幅字是首藏头诗,给身旁的一位亲戚孩子的。

因为柏培云曾经是校长,老家的亲戚们便非常爱找柏培云题字,不止是字好看的缘故,还想要沾沾柏培云身上的文气,让孩子也更出息些。

“好!”

“写得好!”

“辛苦培云了,这点心意,一定要收下。”

院子里说笑的,鼓掌的,一定要给润笔费的,聚成了一幅热热闹闹的回乡祭祖图。没有人注意刚刚踏入院门的柏今意,如果换成寻常时候,柏今意一定非常高兴。

但在进门之前,他刚刚看见了章宇驰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他的观察力……或者说,他的被害妄想症……比平常上升了一个大台阶。

他注意到,妈妈梅相真,没有在柏培云的身边。

真奇怪,平常柏培云写字的时候,梅相真总是在旁边帮着研磨,看见这一幕的亲戚朋友,没有不称赞他们神仙眷侣的。

现在……妈妈呢?

前边,得了字的亲戚强硬地将红包塞进柏培云的口袋中,柏培云慢了一步,没有推过,他也就不再推推搡搡,只是看向儿子:“来了?”

周围人原本围着柏培云,被提醒了,也注意到柏今意,热情道:“小意也来啦!”

暴露在众多宛如探照灯一般的目光下,柏今意立刻感觉到了紧张,他硬着头皮上前:“爸。”

“天色也暗了,我们进去说话。”

柏培云招呼亲戚进去,在众人鱼贯进入的时候,他将口袋里的红包塞到柏今意手里,低声叮嘱,“待会拿着钱,去小卖部买零食分给家里的孩子们。”

这种纯粹跑腿的工作令柏今意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掉头就走。但柏培云眼明手快拉住他,指点道:“哪有做得这么显眼,一副要撇清关系划开界限的样子,好歹坐上几分钟再悄悄地去。”

他们进了客厅,大家分宾主辈分坐下,柏今意保持着面部表情麻痹的状态,对围坐在边上的亲戚说:“二叔公,三叔公……”

从叔公辈到侄子辈,他都喊了一遍,没有喊错。

亲戚很开心:“哎,小意回来了,我家的孩子有没有给你添麻烦?你爸爸刚刚写字的时候,我们还在和你爸说,你们一家三个都是老师,一个语文,一个英语,一个数学,全是主课,要是把我们的孩子放在你们家里养个两个月啊,回来保准跟开了光一样,脱胎换骨。”

“乡里乡亲,一笔写不出两个柏字,说什么养不养的,想来玩随时来玩,爱呆多久就呆多久。”柏培云笑着说,说完,忽然拿出个薄薄的盒子,递给人群里的二叔,“今是被提前批招了,不容易,这是他大伯送给他的礼物。”

被送礼的二叔愣了下,推拒道:“哎呀,就是上个大学,哥你怎么还送礼物。”

柏培云正要说话,妈妈梅相真的声音便自二楼里响起来:

“培云。”

他们一同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二楼的扶手上,一位穿着鹦绿色旗袍、挽着头发,插一根和旗袍颜色相近的碧玉发簪的年长女人站着。

她拿着手机,对柏培云手:“苏校长的电话。”

柏培云愣了下:“怎么不打我电话……”

“谁知道呢。”梅相真又对柏今意说,“柏今意,你也上来吧,苏校长也说到你了。”

“其实……”身旁传来简无绪、幽幽的声音。

其实,不用听简无绪后面的话,柏今意也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他看见了,就在梅相真拿着手机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死神蹑手蹑脚地飘上来,偷听几秒钟,又蹑手蹑脚的飘下来。

“没人打电话给你妈妈……”简无绪踮脚在柏今意耳旁悄声说鬼故事。

这是柏今意自见到死神以来听得最鬼的一个鬼故事。

他看一眼柏培云,柏培云显然也察觉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但脸上没有任何异样,还记得和周围的亲戚说:“不好意思,接个电话去,马上下来……”

他们到了二楼,进了卧室。

梅相真的第一句话是:“柏今意,你来评评理。”

“……”柏今意。

“怎么有点什么事,就让孩子来评理。你这是把我们私人的矛盾扩大到孩子身上去,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超过一百岁的人说不清楚吗?”柏培云很反感,“既然这样,柏今意,你呆在那边,给爸爸妈妈评评理。”

“……”柏今意。

“嗯,他们好像说了不同的话,又好像没有说不同的话……”简无绪开始思考。

“那好,现在就开始讲道理。”梅相真倒也不急,慢条斯理开始说话,她确实是讲道理的,只是讲道理时候的每个字,都像个盲盒,里头随机开出风霜雨雪刀枪剑戟,“第一条,我知道房子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但家不算你一个人的吧?你要叫亲戚来家中长期居住,是否应该征求我的意见?第二条,身为前树花中学校长,你当校长的时候,三令五申老师们不准私下补课,等到退休了,就立刻遗忘了身为教师的操守了吗?更别说,你的儿子,柏今意,还当着学校老师呢。”

“柏今意。”梅相真突然叫道。

柏今意看着妈妈。梅花镖袖中飞出,对准他的面门,寒芒吞吐。

“你说妈妈说得对不对,爸爸是不是于公没有做到自己身为老师的职责,于私没有尽到自己对于家庭的义务?”

“其实我觉得你妈妈说得是有道理的。”

柏今意一点也不想表达自己的意见,死神倒是很积极,在柏今意耳旁叭叭地说话:

“家庭肯定是要有商有量才能和睦,和家庭息息相关的事情,你爸爸肯定要和你妈妈与你商量才对。”

“你简直无理取闹,这就是你不顾底下众多亲戚捏造个可笑的理由叫我上来的原因?”柏培云怫然不悦,“首先,我退休了,退休的老师教教孩子作业,既不违法也不违规,这是教育人为教育事业尽到的最后一份绵薄之力;其次,亲戚说想送孩子来,我同意,但送不送,什么时候送,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等真有眉目真要来了,我再向您申请通行证,由您来批示是否可行,也未显得太迟了。您倒不必用未来的剑,斩今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