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的时候,送了她一簇命魂之火。”
“难怪——”
柳并舟的眼睛一亮,想起了柳氏先前明明受了狐王一击,却命魂之火不绝的情景。
长公主夫妇、周荣英也想到了这一点,都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难怪你娘保存了一丝气息。”
当时大家都觉得柳氏命大,却没料到缘由竟在于此。
姚翝初时听得入神,接着又听大家说什么‘命大’、‘重伤’,顿生不妙之感。
他顾不得再听姚守宁接着往下说,连忙打断她的话,问道:
“你娘受伤了么?”
姚翝话音一落,众人顿时不出声了。
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里,姚翝眼皮乱跳,顿时就急了:
“到底怎么回事?”说完,不等姚守宁说话,他急着往屋里冲:
“我去看看。”
说完,已经上了台阶,冲进屋里了。
“外祖父——”苏妙真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柳并舟,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柳并舟已经明白她意思了。
“他担忧你姨母,不看一眼是不放心的,这种事瞒他不住。”柳并舟话音一落,姚若筠也不安了:
“娘怎么了?”
他这话一问完,就见姚婉宁眼眶里又有水气浮动:
“娘被妖怪打伤了。”她吸了一下鼻子,细声细气道:
“伤得很重,都怪我。”
姚若筠顿时生出不妙预感,可他看着姚婉宁伤心欲绝的神情,想要离开的脚步一滞。
就在这时,姚守宁轻声安抚她:
“这怎么能怪姐姐呢?”
正如她受陈太微蛊惑,认为一切事端都是因为自己而起,曾生出过想要阻止自己出生以平息一切的念头。
“可你跟表姐都安慰我,说这一切不是我的错。”
她温声跟姚婉宁道:
“而你与‘他’的事,也不是你的错。”
姚婉宁含着泪摇头。
她仍觉得是自己身怀有孕,引来了妖邪,才使得母亲遭了邪祟毒手。
“你们都没错。”长公主突然开口。
她不习惯有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而姚婉宁身份特殊,她面对这个本该小了自己几十岁,偏偏又不知比自己大了多少倍的‘长辈’格外的头痛。
既不敢喝斥,又不愿意听她们争先恐后的自责,便十分直接的道:
“是妖怪的错,您若咽不下这口气,回头我带人将那妖道的老窝先端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陆执率先点头。
姚婉宁低头轻轻抹泪,姚守宁就叹了口气,说道:
“姐姐,你知道我从娘幼年之时离开后,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么?”
她还要接着往下说。
姚婉宁抹泪的动作一顿,凭借女人的直觉,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心开始‘怦怦’的跳动。
不等她说话,姚守宁就道:
“我去了一个地方,见到了我的老师,见到了外祖父——”
说完,姚若筠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怪异之极的念头。
外祖母去世时,柳氏尚且年幼,他年纪最大,听柳氏提到过,外祖母去世那年,柳氏还不足八岁,算算时间,已经三十多年了……
三十多年前——
他瞪大了眼睛:
“应天书局?!”
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不可能吧!
姚若筠满脸的不可置信。
当日姚守宁拐弯抹脚的曾向他打听过应天书局,那时他对这名字十分陌生,费了许久的功夫,一无所获,后面还是姚守宁从温献容兄妹处探听了些消息,反而告诉了他一些内幕。
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事情过去不过半年时间,但当时的兄妹俩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之后的时间里会发生这些事的。
“对。”
姚守宁点头:
“我去了应天书局。”她看向柳并舟:
“见到了外祖父,将上巳节那一晚,我在庭院里找到的那一支枝芽,交到了外祖父的手中。”
说完,她伸手往庭院的角落指了指。
那里曾有一棵白玉兰树,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可上巳节那一晚的情景众人都还记得,此时她一说,大家便都想起来了。
众人一脸不可思议,连先前内疚自责的姚婉宁都遗忘了流泪,一脸怔愣的神色。
“也就是说——”姚若筠吃惊得已经语无伦次:
“外祖父之所以对我们家的事情如此熟悉,之所以能未卜先知,是因为,是因为你,你……”
“是因为守宁告诉我的缘故。”柳并舟接话道。
“……”
“……”
众人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各自在心中消化着这样的讯息。
半晌之后,周荣英叹道:
“活到老看到老,传闻之中的辩机一族是天地的宠儿,拥有近似神灵的力量,这时空穿越的力量,实在是奇妙非凡了。”
姚守宁点头道:
“我在应天书局上,不仅见到了外祖父,还见到了——”
她顿了顿,看向了长公主。
朱姮蕊心中一跳,开始大胆猜测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一场聚会——她隐隐怀疑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庆丰帝。
但不等她问话,姚守宁已经将目光移开,落到了姚婉宁的身上。
长公主还在冥思苦想答案,陆执与姚守宁心意相通,问道:
“你见到了大庆太祖朱世祯?”
‘啪!’
朱姮蕊一巴掌拍到了儿子后背心上,打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惊得姚婉宁一抖。
“太祖的名字哪是你能乱称呼的?”她斥道:
“再者太祖已经死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
“不错。”
姚守宁点头。
长公主还想再打一巴掌的手举在半空,就听姚守宁说道:
“其实我在应天书局上,见到了太祖皇帝。”
众人怔住。
苏文房几人满头雾水,又一脸惊骇。
苏妙真曾被狐妖王附体,对当初的事还有些记忆,隐约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看向姚婉宁。
只见姚婉宁咬着嘴唇,强作镇定,下意识的坐直起身。
姚守宁补充道:
“来自大庆三年的太祖。”
姚婉宁脑海里一片空白。
虽说姚守宁说这话时,看她那一眼令她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当她真的从姚守宁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时,她心中仍是激动无比。
“他……”
她的全身血液加速流转,整个人微微颤个不停,想要说话,但张了张嘴,又似是发不出声音。
周荣英等人满脸吃惊,长公主倒是沉着冷静,默默收回了举起的手,问:
“那他知不知道如今的情景?如果知道了,这样的局面,又要怎么收拾呢?”
苏妙真见自己父女插不上话,便索性招呼弟弟进屋去搬了凳子出来,让众人坐着讨论。
姚守宁向表姐道过谢后,说道:
“太祖总结了三点。”
其一:神启帝昏庸无能,不配为一国之君。
其二:‘河神’危害极大,若不将其尽快处理,还会引发更大的祸患。
其三:妖族来者不善,与陈太微勾结,务必阻止其阴谋,将妖族重新赶回边界之门内。
朱姮蕊强忍焦灼,点了点头:
“这些问题我们也清楚,解决方法呢?”
正如当年的张饶之所说,她是适合执行命令的将才,却不是擅长统率、计划的人。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针对第一个问题,便是改朝换代。”
这个问题的解决难度不小,光是听到她这样一说,便吓得苏文房父子、姚若筠等人胆颤心惊。
但朱姮蕊等人心中显然早就有数,兴许在听姚守宁提到太祖指出的三个问题之后,长公主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第二个问题呢?”她问。
“第二个问题比较难。”姚守宁解释着:
“太祖说他命格特殊,与世子相似,都是受天命眷顾之人。”
陆执听她提到自己,转头向她露出一个笑容,她都没意识到自己也回了他一个笑意:
“这样的人若是心性向善,便背负天下气运,为正道苍生做出一番大事。”
“而若是心性向恶,便会吸收天下怨气,成为天底下最强大的怨灵之体。”
她说到这里,姚婉宁身体一抖,却没有出声。
“成为怨灵之体后,便不易杀死。天下怨气越深重,‘他’就越强大,且怨气相吸,每当民不聊生之时,‘他’便会出现,所到之处会带来灾劫,直到灭世为止。”
说到这里,一旁有人递了杯茶水过来。
姚守宁正值说到口干舌躁之时,见到茶水,下意识的转头去看,便见苏妙真捧了茶杯送到她面前。
她道了声谢,正欲去接时,才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被人握住。
与姚婉宁握手也就罢了,她另一只手还与世子十指相扣。
庭院之中人多,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应天书局’及她说的话之上,兴许没有人发现这一细节。
她做贼心虚一般将与陆执交握的手挣脱,将杯子接过,借着喝水时挡脸的动作,飞快的看了一眼周围。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松了口气,眼角余光却见到外祖父正温和的看她。
虽说如今姚守宁已经知道了柳并舟之所以能洞察先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外祖父在她心中形象已经定格,她总觉得外祖父的眼睛似是能看破一切。
仿佛她先前与世子手掌相握的动作都全被他看在眼里。
她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连忙将头低垂了下去。
“要,要想结束这种灾劫,有两个方法。”姚守宁不敢抬头去看柳并舟的眼睛,结结巴巴的道:
“一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如此一来,怨气消减,便相当于变相的削弱‘他’的实力。”
“二嘛,就是有个相同的人,以背负天命传承之力,与怨气相对抗。”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去看世子。
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陆执身上,他察觉到柳并舟的视线,顿时挺直了背,轻咳了一声,极力维持冷静的神情。
“世子不行。”
柳并舟摇了摇头。
“为什么!”陆执大受打击,一时忘了要讨姚守宁的长辈欢心,不服气的问:
“我就是天命传承之人,迟早能解决这件事。”
“世子误会了。”柳并舟并没有因为世子的顶撞而气恼,温和的解释:
“‘他’的遗体受到亵渎而入魔,此事可以追溯至几百年前,这些年吸纳的怨气不知凡几,力量非同一般。”他看向世子眼睛:
“而你年纪还小,身上又还有妖蛊未解,很难打破‘他’的命格,将他彻底消灭。”
他这样一说,世子顿时泄气。
陆执想起自己当日中的妖蛊,心中有些烦闷。
这妖蛊种得极深,且他虽说杀死了那蛇妪及铲除了佘氏,但显然这蛇群还有漏网之鱼。
长公主夫妇听到儿子身上的妖蛊,也觉得头疼。
“唉!”周荣英叹了口气:
“这两个方法都很难,那第三个方案呢?”
“第三个方案……”姚守宁将当日朱世祯对狐妖的一些看法说了出来,最后总结:
“他的意思是,狐妖狡猾异常,又有尾巴断后,要想将其彻底杀死很难,最好与当年的他一样,设法将它封印,徐徐图之。”
她没好意思说出朱世祯的原本打算:留下这个祸害,让未来的人头疼。
苏妙真为姚守宁递了茶水之后,听她提到了狐妖,便下意识的站在她身侧。
当苏妙真听到狐妖很难彻底杀死时,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众人听姚守宁说完,都长长的叹了口气。
朱世祯确实说中了主要问题,也提到了解决方法,但这几个方法一个比一个难以施行。
众人尽皆沉默,姚婉宁则是捂着肚子,眼中掩饰不住的露出失望之色。
她知道如今天下危急,妹妹之所以前往应天书局,一是为了救娘性命,二是为了想讨救兵。
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意外见到朱世祯,并与他对话,肯定要先以大局为重,至于儿女私情,放到后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她听了许多,姚守宁所说的事都与她无关,她虽说明事理,但仍免不了有些失落、难过。
她情况特殊,与朱世祯之间的婚礼是在他死后七百年,现在又怀了身孕,七百年前的朱世祯哪知道她是谁?
想到这里,她眼睛酸涩,连忙低垂下头,深怕被姚守宁看出不对劲儿。
姚婉宁自认为动作隐秘,但姚守宁却一直都在分神注视着她,第一时间就注视到了她的不对劲儿。
此时见姐姐低头不语,感应到她心中传来的种种感受,哪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连忙就道:
“还有一件事。”
姚婉宁正在默默抹泪,听到此处,心中‘怦怦’乱跳,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妹妹。
“我跟太祖提到了,提到了你怀孕之事……”
姚婉宁心中一慌,本能坐直身体,但这一动,却觉得拉扯到了肚子,不由发出一声细细的喘息。
但她顾不得这些,只是望着妹妹问道:
“他,他怎么说?”
“姐姐,太祖说他愿意负责,并由外祖父作主,定下了你与他之间的亲事。”姚守宁笑着说道。
“什,什么……”姚婉宁怔了一怔。
她没想到会从姚守宁口中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不由有些慌乱失措,心瞬间似是弦了一根细弦,扭头去看柳并舟:
“外祖父——”
虽说知道妹妹性格绝对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与自己开玩笑,但姚婉宁内心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想从柳并舟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是真的。”
柳并舟点了点头,姚婉宁那心中大石瞬间落地。
她几乎是喜极而泣。
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不安与羞耻,在此时统统似是找到了宣泄口。
她拉着姚守宁的手,第一次放纵自己小声的哭泣。
周围苏文房等人还在,周荣英、长公主一家人都在这里,她本不该如此失礼,可她心中积压了太多的东西,此时根本难以控制自己。
“他,他说缘份乃是天注定。”姚守宁虽说心中仍为姐姐感到有些不值,但她感知力过人,在说出这桩婚事早就定下的时候,她感觉得到姐姐这一刻的放松与放心。
仿佛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她整个人都变得安宁而又踏实。
自从姚婉宁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以来,无论她表面表现得多么平静,甚至期待她腹中的孩子,但她内心深处仍是充满了担忧与不安。
家里人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之后,没有人责怪她,可柳氏的病倒倒如插进了她心里的一根刺,她可能为自己爱上了‘河神’而感到痛苦与羞耻。
这门婚事见不得光,当她怀孕的消息传开后,家里也会因她而蒙羞。
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表面越镇定,心中就越不安稳。
听到妹妹回到三十三年前的应天书局上,见到朱世祯的时候,她既期盼听到关于太祖的消息,却又害怕听到自己与他的事。
怕他不认同这门婚事,怕自己成为他的麻烦与头疼……
“他说,他相信自己,纵使死亡,纵使受妖邪之法摆布,但他性格不会改变,他既然与你成婚并且使你有孕,那么必然是与你有了感情。”
‘呜……’姚婉宁极力隐忍,但仍发出细碎的哭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