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老太太一瞪眼,转而自笑,安然地杵一杵拐棍,“是了,咱们什么门户,他个穷酸县丞,巴不得登咱们家的门第呢。我看,是不是叫什么事情耽误住了,这时节,正是收秋税的时候,他衙门里大约是忙这个,还是咱们使唤小厮去,先给他送节后的礼,他见了,就没空也得挤个空来。”
老侯爷一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人不来就他,只好他就拉下脸面去就一就了。
隔日使唤的小厮带了几匹缎子往席家走动,迎头就说“恭喜”。席泠甫归家,补服还未换,叫小厮说得一蒙,接了拜帖一瞧,才晓得这“喜”从何来了,大约虞家见他装傻充嫩憋不住,要明讲。
箫娘在西厢门后心惊了半日,晌午时候,日光灿灿地撒在席泠手中的泥金笺上,把黄黄的纸照得益发惶惶。
比及小厮去后,她忙跑出去,夺了拜帖去看,一个字不认得,她甚至怀疑那几行字,是在密谋什么,刻意将她排除在外。
她浅薄的,尖硬的声音脱口就吐出来,“你去么?”
席泠此刻还是县丞,纵然他有意升到应天府,这会也乏力对抗,只能点头,“去,先同他们周旋着。”
但同时,他也留意到箫娘那种隐隐的尖锐,待要说什么安抚她,她却一下扑进他怀里,两臂把他的腰环住,“他们会刁难你么?会不会逼你就范?”
她不免担心,一个穷酸县丞要与侯门抗衡,他扛得住么?要是扛不住,会不会就应下来?或者就像仇通判,在这吞噬人壮志的浪潮里,随波逐流?
“此刻还不会,别担心。”席泠揽着她,把下颌悬在她头上,抚摸她的发髻。
爱与慾太无常,她怎么能不担心?她无数个夜里,把任何可能的结果都想了一遍,想到后来,她终不能确定会是什么结果。唯一确定的是,她此刻只能环紧他。
勒得席泠发笑,后仰着腰看她,“你是怕我顶不住威逼利诱,就归顺侯门了?”
箫娘给他拆穿,失了脸面,立时撒手翻个白眼,“还威逼利诱?你是哪个不得了的人?未必这天底下除了你就没别的男人了,人家做什么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是啊,为什么在我身上吊死?我哪里好?”席泠歪着脸笑,那目光又狡诈起来,像是说虞家,又像说她。
“哪里都不好!”
他笑里带一点霪色,靠近了重又圈住她的腰,狠狠地,往前撞了一下,“我千不好万不好,这可是好的,你也喜欢的,是不是?”
箫娘跳着退开,一霎觉得太阳热烘烘的把她烤着,抬眼一看,是他顽劣的眼,她忙避开不作声。席泠非要听个答案似的,转到她跟前,“是不是?”
逼得箫娘无法了,狠剜他一眼,“是!”她转过去,想起平日里总叫他说得面红耳赤,心有不服,两圣贤书?那些书上,也写这些霪词来着?”
“那倒没写。”席泠握着她的双肩,认真里又透着放浪,“可权力与女人,男人无非就沉迷这两件。人生快事,一是征服权力,二是征服女人,我自然就想问问。”
“得了,不逗你了。”他长吁一口气,垂下手,看似端正起来,一出口却又是叫人心跳脸红的话,“一向是在身上作为,这会也得在权力上有作为了。我此刻先去见个人,你倘或在家闲着无趣,就往外头逛逛。”
箫娘待要发火,可见他如此郑重,只得装作没听见前半句,“见谁呢?”
“林戴文。”
箫娘不懂里头的关窍,见他眼中有些沉淀的晦涩,也就不多问了,“那我往元家去走走,正好元太太的活计做完了,给她拿去,趁势与她往周大官人那空宅子里去,她正愁没个借口向家里交代呢,叫我说是我请她陪我去瞧宅子。”
说到此节,箫娘兴兴而笑,“说起来,周大官人白马巷那处宅子还真要出售呢,我上回见到他,说我家正想着买处宅子。他倒好,说要是咱们家买,他也不要多少钱,按先前建房子的价钱卖给咱们。”
“在哪里?”
“在白马巷里头。”
席泠却摇首,“算了,那处地方鱼龙混杂的,住在那里,我成日出门,你在家我不放心。我心里已有了上好的去处,你就别操心了。”
“是哪里呢?”
他垂睨她亮得水汪汪的眼,一把揽住她的腰旋了个圈,把她扬起来,也把嗓音扬起来,“这会不能告诉你,等我办妥了,你只管打点东西搬进去就是!”
箫娘就是这点好,从不多事问,他说是个好地方,自然就信他。席泠也有这点最好,无论她有多少不高兴,在他手上,她轻而易举地就遗忘烦恼。
她笑得没眼缝,旋着的裙再落下来,就把他拍一拍,“你去换衣裳,我也换衣裳,咱们一道出门!”
席泠自己步行,给箫娘雇了马车,在河上分别,箫娘往那岸去。未几到元家,元太太早盼长了脖子,与她吃了口茶就坐了马车往白马巷去。
车上箫娘好笑,“今日怎的急吼吼的?就为了见个野汉子,也太不要命了些,你什么事情都显在面上,仔细叫家里头的人瞧出来!”
元太太握着她的手,先嗔后笑,最尾又叹,“什么‘野汉子’,你少歪嘴胡说!我不为见他,是为避着家里头那个活阎王。这些日,像是衙门里出了哪样事情,急得他白眉赤眼的,在家处处不顺心,逮着小厮骂小厮,逮着丫头骂丫头!昨夜我多嘴问他一句可要吃酒,泼口就把我骂了好些时候!”
“这情形,大约是在外头受了什么气罢?”
“谁管他?一个九品巡检,上头随便一捞,都是比他大的官,就受点闲气又有什么?噢,受不得气,就不要往官场里扎!”
说话就到了白马巷的房子,周大官人早在里头预备了戏酒。箫娘原就要辞的,不想二人将她拉拽住,留她席上听昆腔用饭。
中秋过了,天蓦地凉下来,周大官人还装斯文地摇着把泥金扇,翘着腿,风流倜傥地与箫娘说话,“我说乌嫂,这宅子你家席大人是个哪样意思,买还是不买呢?倘或不买,我这里已有户打扬州来的人家瞧上了,我可就给他们了。”
“随你给吧,我家先不要了。”箫娘见他那姿态,分明是元太太眼前卖弄俏皮,她不好卡在中间了,吃尽盅新酿的荷花酒,起身就辞。
叫元太太一把拽住,“你哪里去?坐下听戏呀。”
箫娘把眼在两人身上滴溜溜一转,不客气地调侃,“我就不叨扰你们,我赶着往陈家去一趟。我不在,你们也便宜许多,何必作出这副样子拉我?”
讲得元太太面红耳赤,松手啐她一口,“呸,走你的!”
箫娘笑嘻嘻甩手走了,马车驶出巷口,正撩帘子透风,恍然见一个影子滑过,老远扭头望,总觉那阙背影有些熟模样,偏就想不起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