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时夏残秋至,秦淮河终难幸免一场灾,江水倒灌,一连淹了临岸几条街,以至游人不便,好些铺子关了门,街上落魄萧条了好些时日。
脚不染尘的达官显贵自然不大在乎,横竖出门不是坐轿就是马车,难见脚下泥泞。可席泠连匹马也不乘,见天风里来雨里去,时时踩得一脚黄泥归家。
箫娘心疼,撅着嘴劝他,“买匹马嚜,当个官也当得窝囊,又不是多少银子,咱们家又不是买不起。”
他却笑说:“买了养在哪里?咱们家连个马厩也没有,你是嫌给我洗鞋麻烦了?”
“那里!”箫娘往性树底下一指,“在那墙根底下搭个马棚,我喂它!”
席泠只是笑,回屋里换了干净鞋袜,出来见她还在怄,气鼓鼓在石案上支颐着下巴。他走过去,俯下腰亲在她腮上,“又生气了。不是嫌麻烦,不与百姓一路走,怎知百姓苦?”
“我还苦呢,谁管他们?”箫娘翻翻眼皮,带着气烧饭去了。
须臾听见敲门,是隔壁何盏使唤小厮来请去吃新到的螃蟹。箫娘乐得丢下锅灶,换了身衣裳喜滋滋与席泠一道过去。何盏与席泠只在院内卷棚里吃酒,箫娘则与绿蟾在屋里摆席。
绿蟾经这一夏瘦了两分,愈发显得清丽动人,朱唇一弯,既有妇人的婉约,又还带着未出阁时姑娘似的烂漫:
“我爹爹使人送过来的螃蟹,南京城都还没有呢,连虞家还不定吃得上,叫咱们吃这头一茬的。拢共送了两篓来,一篓孝敬给婆婆了,叫她老人家送礼应酬,一篓家中吃。一会你回去,叫丫头装个十来只,你养两日中秋蒸了与泠官人吃。”
箫娘忙谢不迭,与她落座,细了瞧她,更是流光溢彩的好看,暗里把她与露浓比较一番,还是喜欢她这般无一丝媚气的婉丽。
她手上拆解螃蟹,嘴上撇一撇,“何小官人一定待你十分体贴,瞧你自嫁过来,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不跟那起深宅大院里的怨妇似的,成日哭丧着个脸。”
别的事情上绿蟾都要谦逊一番,唯独说起何盏,红着脸把下颌轻点,“他待我再没话说了,自打嫁过来,他连应酬也不大往岸边那些行院里去了,实在抹不开,才去一遭,二更前必归家的。”
箫娘想象何盏醉得烂泥似的往家赶,忍不住笑,谁知笑着笑着,陡地握住绿蟾的腕子,“他夜里归家吃多酒,你可使人去接他,席摸白是怎么死的你可别忘了。”
“我晓得的,小厮跟着呢。”绿蟾凑拢来,细声细语笑了两句,“他很好,这屋里原先的丫头也没一个不规矩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二人对望一眼,噗嗤笑了,丫头跟前来劝,“快吃嚜,才蒸上来,一会凉了。”
两个复拆起螃蟹来,绿蟾始终挂着美满笑意,满得似将缺的月。她过于天真,没尝过世事的苦,还不知道,总有些圆满是用来粉碎的。
这里开席,园中卷棚内也开了席。四面秋光炎炎,却有过堂清风,吹得人心旷神怡。
何盏招呼着席泠吃酒,“是茉莉花酒,不醉人,你只管吃,吃蟹不吃酒可没意思。”
席泠浅偿一口,果然甜丝丝的,放心吃起来。
席上说起这螃蟹,难免说到陶知行,既说到陶知行,何盏难免要叹,“我这岳丈,待我没话讲,凡是商队往来带了什么稀罕东西回南京,总要使人分一些往我家来。我一想到眼下办的这案子,就于心有愧,总觉对不住他老人家。你说,他老人家那样大的家业,又何苦去掺和这里头的事?”
道理他未尝不明白,席泠却也少不得宽解,“他也有他的苦衷,生意做大了,难免叫人盯着,就少不得要与官场上的这些打交道。一来二去,有时候不是他想拔出脚来就能拔的。”
树大招风,亘古难变。席泠暗算,此刻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勒索陶知行的千金白银。风口浪尖上,他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何盏,又朝树荫相掩的曲径上瞥。
这时候何齐大约该归家了,他握着酒盅,心里装着一椿事,酒却由细细蜿蜒的壶口,簌簌坠入何盏的酒盅。
他亲自为何盏筛酒,算是尽一点他的自责之心,“来,吃酒,那些事不要去烦它。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届时叫他多出些银子交付朝廷,请林大人向内阁美言几句,就无事了。他到底涉利不多,不会要他的性命的。”
“但愿如此罢。”何盏把案轻垂,提起个笑与他碰杯,“不说这些了,请你来吃蟹赏菊,却总说些丧气话你听。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联诗的好。”
才起头联了两句,就听见脚步声,窗外眺望,是何齐归家,穿着补服,浓阴里也望见了席泠。两人眼色稍汇,何齐便吩咐跟前小厮几句。
不一时小厮进来拱手,“正好泠官人在这里,我们老爷有请,请到书房说话。”
何盏还打趣,“瞧,我父亲如今看重你比看重我多了。你且去,大约是问元澜的事情,我在这里吃酒侯你。”
席泠笑应两声,与小厮同往何齐书房,刚坐定,就见何齐换了衣裳进来,待要行礼,何齐却摆摆手,果然问起元澜那头的情景,“元澜那边如何说了?”
“正要抽时候来回伯父的话。”席泠仍旧作揖,拂衣落回椅上,“我揣测,他心里已经七上八下没了主意了,前些时还见他往隔壁陶家去了一趟,大约是去试探陶知行的态度。他只怕,这些人背着他,都在钻头觅缝摘干系。等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侄儿再去会会他。”
何齐记得方才他那抹眼色,像是眼底沉着件什么事。他待要问,又恐叫一个后生牵住了鼻子,适逢丫头端茶上来,他乔作不经心地呷了一口,“吃茶。你辛苦了,这件事你办好了,后头抓人定案的事情你就可以松快松快。不过你放心,届时向朝廷陈表,必定也少不了你的功劳。”
言下之意,大功还是他何齐与林戴文的。席泠料得如此,在对面端起茶盅谦卑地笑了笑,“小侄不过是为伯父与林大人跑跑腿,谈不上劳累。”
何齐见他如此知礼,放下心来,态度软和了好些,“也不叫你白操心,这样大的案子,你在中间周旋这许多,别的不敢说,到时候请林大人朝上头在应天府替你讨个职位,总不费事。”
席泠原也不指望能一步登高,可一个案子办下来,应天府不知腾出几个位置去,到底是哪个官职呢?
按他想,自然是越高越好,定安侯门势力太大,他来日与他们必定为婚姻之事撕破脸。他眼下不过小小县丞,势如蝼蚁,他得布下个完美的局,从乱局中脱颖而出,筑势添威,有力抗衡。
何齐安坐对面,见他那双装着事的眼望过来,又不开口。心里检算一番,逮住了条缝隙投石问路,“你方才讲,元澜往陶家去过,那陶知行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席泠摇摇头,“陶知行行商多年,处处与官场打交道,多少风浪都经过,不至于像元澜那样没主意。只是……”
“只是什么?”何齐探对了,不由得端正起来。
“噢,没什么。”席泠笑一笑,刻意攥了攥膝上的衣料,“只是方才与照心说话,他心里还为这件事过不去,生怕法办了岳父,伤了两家的和气,又伤了他们夫妻的情分。”
何齐叹了声,“这孩子有时候,就是有些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陶家把女儿嫁过来,就是我何家的人,陶家出事情,与媳妇哪里相干?况且,就是案子办下来,也就罚陶知行一些银子的事情,总不至于要他的性命,更谈不上牵连九族。”
席泠薄薄的舌尖抿着干燥的下唇,眼色冷下来,仍旧笑,“话是这样讲,可,陶知行毕竟是南京首富,他手底下的单是南京就有几十家商行,又有各省的买卖,多的是眼睛盯着。只怕,连朝廷也在打他的主意。倘或有人趁这个时机狠治他个罪名,要了他的性命,将他的家财查操了充缴入库……毕竟,那可是几千万的银子,每年又能有一二百万的进账。拿他的钱去讨好皇上讨好内阁,谁不乐得干?”
经过这一番话,何齐的目光一点点亮起来,默了半日,泄出个浅浅的、凉凉的笑,“话虽这样讲,要治死他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