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多年后的一天,正逢丁老爷寿辰,交好的人家来了好几桌,内眷在内厅说话儿,里面有一个极为显眼的夫人,依旧是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眉修眼,顾盼神飞,不是探春是哪个!
这时候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娘了,除了原配留下的长女,她给丁老爷生了一子一女,教养的十分好,都很孝顺懂事儿。探春笑的开怀,底下来往的亲友都知道这位丁夫人是极有本事的,不仅原配留下的长女跟她很亲近,使得旁人都赞她贤德,管家的本事更让人刮目相看,自从娶进门来,这丁家上下内外打理的妥妥当当。因着这丁夫人能干,丁老爷还捡起先前因为家业不得不放下的书本儿,虽说这辈子就止步于秀才了,可一个秀才的功名能使丁家大半的田庄子的赋税勉交,在这小镇上,就是很有体面的人家了。
探春摸摸高髻上插着新打的金步摇,握握长女的手,很有些感叹,这一晃就是要给女儿操持婚事的时候了。
这一夜,探春从梦里醒来,眼前仿佛还能看到昔日大观园的美景,想起少年时自己也是有过雄心壮志的,那时讨好王夫人一心想嫁入高们去,一雪自己身为庶女的不甘,现在想想……身边丁老爷感觉到她的动静,迷迷糊糊的往怀里带带她,伸手给掖掖被角,嘴里嘟囔着“盖好”就睡过去,探春脸色微红,眼里满是幸福,偎进丈夫怀里,闭眼睡过去,一夜无梦。
第90章 番外:大房诸事绘——回忆
这时候贾琏已经垂垂老矣,连大重孙子都长到他那时刚娶凤姐的年纪了,皱纹满面的贾琏这辈子真没想到自己能活这么长时间,动动牙快掉光的嘴,小重孙颠颠跑过来拿着一把饴糖笑递到贾琏嘴边:“太爷爷,给你吃糖,甜不甜?”
贾琏呵呵笑,张开嘴让小重孙给塞进糖来,咂咂嘴,真甜!孙媳妇娘家的小侄女动着小腿跑过来,嚷道:“臭贾瀚,你又给太爷爷吃糖,姑妈说不能让太爷爷吃糖!”
小重孙缩缩手,想了想把荷包里的糖都拿出来,巴巴捧到横眉竖目的小姑娘跟前,艾艾道:“都给你,别跟娘亲说么。”四五岁的小丫头瞅瞅糖瞅瞅眼里满是哀求的小哥儿,嘴嘟着点点头。很快两个小娃儿又打打闹闹,玩的不亦乐乎。
贾琏看着眼里忽然湿润了,想当年他和凤姐两个也是从小相识,两个打打闹闹,小无嫌猜,老在一块玩儿,一直到后来七八岁上订下亲事,见面才少了。然后两人成亲,吵吵闹闹,也曾离心过,但总归是这么磕磕绊绊的过了一辈子。凤姐儿的身体一直比他硬朗,他早年荒唐,很是被酒色掏空过一阵子,怎么就能比他先走了呢?
贾琏借着低头的空子小心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泪珠儿,又笑一笑,他这段时间老是回想起很久以前的时候,想来自己的大限也快到了罢,不知道凤姐比他早走三年,会不会还在奈何桥边等着呢?贾琏眼底微微有波光,这辈子亏欠那老婆子甚多,要是凤姐没等自己先走了,那就追上去罢,这辈子害她伤了不少回心,下辈子一一补回来便是,要是凤姐托生个男人,那他就当个女人?贾琏想到这场景,凤姐倒是真有男人的气度手腕儿,这辈子也只是耽于那女子身份才憋屈在内宅,若是下辈子成了男人,岂不是正合意么,倒不知那时是个什么摸样了,贾琏嗬嗬笑起来。
两个小娃儿奇怪的瞅一眼太爷爷,肿么又哭又笑呢?两个小娃娃歪歪脑袋,嗯,娘亲说太爷爷又想太奶奶的时候就会掉眼泪,小娃娃不敢打扰,手牵手蹦蹦跳跳的跑远了。
贾琏坐在庭院里的摇椅上,早秋的阳光穿过头顶上的树叶照到地上,满是斑驳的影子。看他有些迷糊,侍候的丫鬟忙轻轻给他搭上一条绒毯,日头还没西落,风也不凉,老太爷夜里搅轻,总是睡不好,这会让他眯会罢。
贾琏半睡半醒,但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回忆自己这一生,早年的那些事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已垂老矣。
手指微动,贾琏忽然发现那个时候好像一道分水岭把两个很不同的自己分将开来:自己少年时荒唐不知事,若是按着那个发展,成为游手好闲纨绔度日的闲汉败家子简直就是可以预见的,若是那样莫说早年荣国府还在的时候继承它,很可能荣国府出事的时候被牵连进去!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变了呢?开始干正经事,不再顶着荣国府继承人的身份吃喝玩乐,有了正经事做,好像就是凤姐怀芾儿前罢,就是林家大表弟弟带着他弟弟妹妹强硬搬出荣国府的时候!就是那时凤姐开始变了,从前那么喜欢卖弄才干、紧扒着二房的人忽然就不同了,然后就带着自己也慢慢发生转变,尤其是后来怀上贾芾,自己更是担起一家的担子。又多亏了林表弟的帮忙,自己才能做起那间以往看不上眼的小铺子,才能从后面惊天风波里一家子全须全尾的走出来,也是那时攒下的基业,才有了后来这个贾家。
贾琏觉得自己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在凤姐的说服下,全心信任林表弟,事事跟着林表弟行事。也是那个时候,他和凤姐两个本已渐行渐远夫妻离心的场面改变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一辈子。
贾琏苦笑,他当时十分不能理解凤姐的转变,虽然心喜,可有一段时间还疑心她被魇住了,还担心不多时又变回来,幸好不久就怀上了芾小子,他大喜后继有人,就把这些心思都抛开去。现在活了这么长时间,活到往日那些故人大多都去了,历经世事往回看,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大抵是当时林表弟和二太太争执时二太太说出什么来叫她听见了罢,估计是牵扯到自己的话,贾琏微笑,不管那时私底下凤姐怎么瞧不上他烂泥糊不上墙,可心坎里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后来二房里又出了让凤姐放贷的事情和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花瓶子的事儿,更是彻底离心了。
贾琏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处美轮美奂的大观园,那个时候的荣国府金碧辉煌,花团锦簇,凤姐儿坐月子的时候还眼馋妹妹们和宝玉能住进大观园去,嘴里常嘟囔,现在那里已经被围墙隔成了四五家,划分给官员们作府邸了,就如同早年分崩离析的贾家,东一块,西一块。贾琏想想又有些自豪,自从荣府抄家后宗族里人就远离了自家,可如今这些年过去自家也成了个大家庭,子孙几代人丁众多,孩子们又上进,不像自己当年那样不思进取,至少读书做事总有一技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