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宋医生,活了这么大岁数,名气颇大,早年开的私人诊所,如今已在上流社交圈有些影响,又做了林氏多年的家庭医生,只怕平日接触,尽是达官贵人,几时见过我这样的一穷二白。我心里笑笑,盼着他最好嫌贫爱富,目露鄙夷,然后早早离去。可是,这个老人却打量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心疼怜悯,说:“傻孩子,不用你操心钱的问题,扫描费我来出,就连检查报告出来了,有什么问题,我也会能帮就帮。你在这好好休息,还要再吊个药剂才行。”
“不用了,”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忙摇手拒绝,急急忙忙说:“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真的会担心。”
宋医生不为所动,呵呵笑了起来,说:“你家电话多少,打个电话回去报备一下便好。真是,现在这么顾家的孩子很少见了。”
我暗忖要打电话回去告诉母亲,我扫墓遇到贵人,非要帮我治病,只怕母亲第一反应,就是我被歹人绑架,下一秒钟,就会飞快想到我被卖到东南亚或已被分尸,又何苦令她担惊受怕呢?我摇摇头,说:“真的不用,谢谢你的好意,可是宋医生,天色不早,我这么打搅着也很不礼貌,还是先走好了。”
“不行,你现在出去,呆会又不定昏倒在哪里,”宋医生伸手制住我,温和地问:“你这么急着要走,是怕再见到夏先生吗?”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还有夏兆柏这个混蛋,我畏惧起来,再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愿在林家老宅,与夏兆柏再进行那种莫名其妙的对话。我更加想要回去,自顾自下床穿鞋,刚刚俯下身,却有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我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栽下,还好宋医生眼明手快,一把将我扶住,这下不由分说,将我推回床上,呵斥说:“病了就得老实休息,不听医生的话,你是不是想一辈子躺床上?你以为病了光荣啊?谁给你发奖章啊?还不是连累家人,自己都不当心自己,想要谁来当心你???????”
我闻言一震,偏过脸去,眼里似乎有股热流想涌上来。此情此景,无比熟悉,我几乎要忘记自己的新身份,以为还是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东官。这宋医生几十年骂人都没什么新花样,翻来覆去不过这几句,当初若是骂我,还会恶狠狠加一句“我让七婆看着你”如此而已。他唠叨那许多,也就这句话最有威胁,因为我们皆知,七婆在我心目中地位甚高,我不能不买她的账。
可如今事过境迁,东官做了那车下亡魂,我成了十七岁的病弱少年,哪里还有立场身份,来听结尾那一句“我让七婆看着你”呢?我深吸一口气,抬头浅笑,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谴责,说:“宋医生,谢谢你。”
无论如何,都要说这句谢谢。至少,谢谢你,让我在这所旧宅,不至于孤独一人。
他一顿,随即笑眯眯地说:“你这孩子,也太过多礼了。可见家里大人教得真好,这就难怪了。其实,该我说谢谢才是。”
“什么?”我惊奇地问。
宋医生有些默然,隔了一会,方淡淡地说:“东官,哦,就是林世东,难为你还记得他,知恩图报,给他扫墓。”
我心里砰砰直跳,却强自攥紧被角,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说:“这,这是应该的,林先生捐助过我,所以??????”
宋医生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上,居然略过一丝嘲讽,摸摸我的头,说:“当年受过林家恩惠,受东官恩惠的人多了去了。可他死了这几年,却只有你念过他的好??????”他叹了口气,口气骤然苍凉。
我见不得一个老人如此伤怀,忙说:“不会,您不是也记着林先生吗?”
他一愣,随即微微笑了起来,点头说:“是啊,我也记着他。”
“我想,不相干的人,就算记着林先生,林先生也不在意,但您这样的长辈念着他,若是他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