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见我带着阿萝,也动了收徒的心?还是看那小孩相貌丑陋,怕他来日走出少林寺,被世人嘲笑,心里起了慈悲的念头,想教他放下色相得失之心?”
扫地僧说道:“这无需我教他,他自己就懂,赤子之心本无色相之念,又从何放下色相之心呢?”
顾绛回道:“你对这小和尚的评价倒真不错,希望他能守住本心,有始有终吧。”
说完,他便出声叫回李青萝,看她和那小和尚告别,顾绛觉得这一幕真是极有意思,那小和尚大概就是被萧远山扔在少林的虚竹,原著中他就是无崖子的继承人,还身兼逍遥三老的内力,而李青萝是无崖子和李秋水的女儿,她母亲临终前,还曾提过一嘴想让虚竹照看她。
顾绛也不知道未来这个小和尚还会不会被无崖子洗去全身内力,成为逍遥派的新任掌门,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这一世的寿数也该到头了吧。
他想了想,就把这些念头都扔到了一边,带着李青萝离开了少林寺,往姑苏去。
第37章 逍遥 7
两人下山时,在少室山脚下见到了一户农人家,夫妻俩都是淳朴老实的模样,院子里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在帮忙干活,时节已经入了夏,那少年在自己家,没有什么顾忌,便敞着领口劈柴,行动间已经颇有刚猛的武功底子了。
李青萝掠过一眼,“咦”了一声,扯了扯顾绛的衣袖:“姑姑,你看那孩子身上,是不是辽人的狼头纹身?”
顾绛顺着看过去,道:“是,而且他身上还有些少林武功的底子,十分扎实。”
李青萝跟着顾绛走过许多地方,他们住在西夏,人是汉人,又常往大理去,并没有这个时代宋人的仇恨观念,她只是觉得远在北方的辽人居然出现在少室山,是件新奇的事,倒也没想太多,看了两眼就继续往前走。
顾绛有一刻的驻足,但在那少年的母亲端着茶碗招呼他喝水、抽出帕子替他擦汗时,看到母子俩的神色,又放弃了这一息间的念头。
说来也荒唐,其实这样习武砍柴,孝敬父母的生活,或许才是这少年一生所求。
那些杀了他母亲,逼死他父亲的人,一边觉得他稚子无辜,教他武功,教他仁义,一边又觉得他是个契丹人,留下证据,处处防备。这少林寺的方丈、丐帮的帮主、江湖的豪侠,三十年来无人给这个被瞒在鼓里的孩子一个说法,却勒着他的身世做缰绳。
既然始终觉得他是个契丹人,为何不干脆把他送回辽国去呢?还要养在自己这些杀亲仇人的身边,就为了教他离辽向宋吗?
最可笑的某过于那萧远山身为辽国高官,本是亲宋之人,否则慕容博不会选择设计他,而那些人杀死的女子更是个不会武功的汉人,萧远山因为妻子亲近宋国,却最终爱妻死于宋人之手,心中仇恨,怎能消解?
但这个爹也离谱得很,他连玄慈有了私生子都知道,帮叶二娘接生的就是眼前这个农妇,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处境,竟也没有把孩子找回来,哪怕害怕孩子太小时自己无法照顾,也可以等他十来岁懂事时,来把孩子领走。
他自己不闻不问几十年,乔家夫妻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细心呵护养大,他不感激,只觉得他们和玄慈同伙,隐瞒真相,将人杀死,也是偏执到入了疯魔。
辽国南院大王萧峰的一生,就是在这样各种不靠谱的人酿造的苦果中,成了一场夹在宋辽间的悲剧。
金庸笔下的两位豪侠中,郭靖乃是宋人,却在草原长大,为了阻止元朝侵略南宋,他最终死于宋元战场,萧峰乃是辽人,却在宋国长大,为了阻止辽国开战,最终死于宋辽边境。
两人都师承丐帮,擅长降龙十八掌,命运也如此相似。
这种由作者本人家国民族之思衍生而来的愁绪,似乎也流进了他们的血脉里,导向他们不可避免的终局。
顾绛心中隐隐有所预感,自从他两年前看完了灵鹫宫石壁上的所有武功之后,他就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应,以前只是作为“读者”知道固定的“剧情”,现在则是作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对命运,或者说是“天心”的感知。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它不是对未来明确的预知,而是在某个瞬间,对某个人以及他未来的预感,也可以说是在得知大量信息后,出于自身智慧的判断。
这些信息源于自然,源于“天”,而作出判断的是他自己,是“人”,这也就是儒家所说的“天人感应”,所以那扫地的老和尚才会说他已有“天人之相”。
所以他能感觉到,这几乎是注定的悲剧结局,从他作为辽人出生、失去父母开始,就已经落下了命轨,纵然期间可以避免种种误会,但只要宋辽两国依旧,只要这个时代的大局和人心不变,他还是会走向万军之前的雁门关,为他不为世所容的一生画上终点。
而当大半年后,李青萝带着王家少爷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这种不可挽回的预感又出现在了他心里。
王霄和是一个文雅恬静的人,二十来岁年纪还未娶妻,在南人名门中十分少见,都是因为他身体不好,他的母亲早产而亡,生下他也先天体弱,只有长姐如母一般照顾着他,后来姐姐嫁到了姑苏有名的慕容家,做了燕子坞的女主人,他为免姐姐牵挂,时常出门走走,表示自己身体有所好转。
由此结识了李青萝。
“若得阿萝为妻,晚辈当一生珍之爱之,绝无二心,此心此誓,日月同证。”
顾绛看着他清澄明彻的眼睛,叹了口气:“好,只要阿萝愿意,我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得从江南搬到天山来,你的身体,我尽力为你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