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过机会的,她见到了傅红雪犯病的样子,全身抽搐,难以自控,痛苦到神智昏沉,哪怕一个弱女子都能在那时轻易杀了他。
翠浓的袖子里甚至已经藏着匕首了,她想到触手可及的自由,想到可以离开边城,她心底里甚至有种报复感,因为傅红雪一次次地冷漠对待,明明一开始傅红雪对她很好的,可知道她的“生意”后,他就变了。
他嫌弃她是个卖笑的女子,觉得她的钱都是脏的,觉得她自甘堕落。
他觉得她是因为舍不得锦衣玉食,不肯自食其力,仗着容貌从男人那里拿钱。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这么看她,翠浓一点都不在乎,唯独他不可以。
那一刻,她是真心想杀了傅红雪,让他再也不能让她伤心。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下手,她甚至不能容忍别人伤害他,在那个被马空群买通来杀人的路小佳闯进来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将病中昏迷的男子挡在了身后,她前一刻还想要捅他一刀,下一刻就下意识去保护他。
那时,翠浓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她想起了傅红雪的刀,想到他冷漠也清澈的眼睛,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像阳光融化了冰雪。
翠浓抱着昏迷不醒的傅红雪坐了一夜,第二天出门时她丢掉了那把匕首,决心再也不给马空群传任何消息。
昔日一身琳琅的花魁娘子卸下了珠翠,换上了朴素的衣裙,一心跟着这个为了自己的目标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的人。
可傅红雪只会一次次为了追踪仇人丢下她,她又能跟他到什么时候?
“那就不要跟了。”被请来的客人这样说,“你觉得,他喜欢你,又瞧不起你,一次次丢下你,又认为你总会在原地等他。”
顾绛当然知道傅红雪并没有瞧不起翠浓,恰恰相反,翠浓在他心里是最好的女子,他之所以那么抵触翠浓曾经的经历,是因为气愤,气愤那些人对翠浓的轻贱,还因为嫉妒,嫉妒那些人曾与翠浓的亲近。
他是个骄傲的人,可这种骄傲下隐藏的是更深的自卑。
哪怕再骄傲于自己的刀法,他也是一个行动不便、身上有病的人,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受人恩惠被养大,只有杀死对方的仇人来报答这份恩情,这样一个人,要怎么去照顾自己喜欢的姑娘?
但这些话,应该由傅红雪自己去和翠浓说,旁人即便说再多,也没有用。
顾绛拢了下自己的外袍,开口道:“小傅的性格倔强又单纯,你应该发现了,他对很多事看得很极端,你的见识比他多,如果你真想和他在一起,难免也要多操心一些。”
翠浓苦笑道:“我当然想和他一起,可,可他不想要我。”
顾绛笑了笑:“我说一些旁观者的建议,你可以听听看。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你不该跟着他,不是因为他怎么看待你的曾经,而是他正在追杀仇人,可你不会武功,这既威胁到你自身的安全,又会让他不由的分心。”
“何况,如果你真觉得,是因为你的过去,他才拒绝你,那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像过去那样继续把人生依托在男人身上,哪怕那个男人是傅红雪。”
华服公子语气冷淡,但眉目间的神情称得上温和,他就像一位经历过沧桑的长辈,又像一位有君子之风的朋友:“你要和过去彻底告别,不是摘掉首饰,换身衣服就可以的,试着靠自己在这个世上好好活下去吧,哪怕会很辛苦,也不再能享受很好的生活,但这样才是真的证明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要他不再丢下你,你也不该再任由自己被他抛下。”
翠浓动了动嘴唇,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可我,除了那些哄人的事,什么都不会做,我连一碗面都不会煮。”
她自幼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就是作为一个好控制的间谍被培养长大的。
顾绛看着她,听到她说自己不会煮面时,好笑之余,心中竟也有些惆怅:“不会的可以去学,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还识文断字,会琴棋书画,有什么是不能学的?你之前在边城经营店铺不也做得很好吗?如果你暂时想不到要做什么,可以来我这里,帮我经营一家客栈,我按掌柜算你的工钱。”
“客人多的时候帮忙招呼,客人少的时候就去学你想学的东西。”顾绛喝完了杯中酒,望向楼下,“你不必勉强自己去追逐他的脚步,让彼此都陷入痛苦的拉扯,但你可以给他一个地方,一个无论他去哪里、走多远,都可以回来的地方。”
多年后,带着刀的人依旧在天涯漂泊,他已经不会再像初出茅庐时那样轻易被欺骗,也不会再为了仇恨而挥刀,可他依旧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顾绛年少时读到这句话,还未能体会其中的含义,只觉得意境很美,文词也很奇妙;成年后再读,又觉得有卖弄文笔的嫌疑,是一句唬人的话;到了如今的年纪,作为真正的天涯浪子,注定要一直漂泊下去的他,才真正能感觉到那种精神上极致的孤独,和极致的自由。
独自一人当然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哪怕“天涯”再远,人都可以抵达,但你走到那么远时,身边还有谁呢?
只有手中的刀和心中的明月。
刀用来斩断世间名利恶念和纠缠不去的恩怨,明月照亮游子归去的道路。
他自己已经决定了要孤身走上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去看一看高处的风景,但想要栖息之处的鸟儿,也应该有个安稳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