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渡、妥协,为了全局去牺牲,才是这场游戏的精髓。”
“正道虽然有佛道之争,但真正稳固朝廷的其实是儒家和法家,中原历代帝王儒、法并用,以儒的思想铸就纲常,以法的术力管束行为,这是大一统的王朝延续更替得出的一套模板,即便有所改动,大格局都不会更易。”
庞斑放下茶杯,掸了掸袍袖,说起了蒙元帝国:“可魔门的根基是融合百家得来的,魔门自己内部都达不成统一,在一个大一统的国度中,达不成一个统一的思想,使得百姓无可依信,人心始终不定。统治者还用民族血脉来划分等级,使得民族间的矛盾永远不可缓和,蒙人是蒙人,汉人是汉人,看似维护了自己的地位,其实一点利益都不愿让出,过于贪婪,使得最底层的人永无天日,仇恨根深蒂固。”
“蒙元官员觉得自己手握权力就肆意压榨民力,对下的政策一塌糊涂,经济民生一个都照顾不来,朝堂内还沉迷争斗,短短几十年就换了几个皇帝,这让上上下下的官吏无法安心做事,总担心要被卷进政治斗争中去,干脆少做少错,以至内政松弛,政令荒废。”
“你们还在宫内搞天命教和藏地的那一套,乌烟瘴气,我杀了两次都清不干净。”
“这些年正逢天变,天灾频发,疫病横行,白骨露於野却无人问津,放任灾病肆虐。暴戾、腐朽、荒唐,你们视百姓如奴仆,百姓自然视你们如仇寇。否则正道之人再怎么煽动,也不会有如此多的百姓跟随起事。”
“每一次王朝的倾覆,都是一场浩大的复仇,是你至今未曾放在眼中的百姓的复仇。”
“要我说,这个国家能维持到现在,已经是宋儒之说养得民风温厚了,要是换在汉唐之前,只怕元早就赴了秦、隋的后尘。”
里赤媚的脸色在他的话中变得越来越难看,他有心反驳,却无从说起,白皙如雪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只能说:“魔师既然知道沉疴所在,也有治国之才,震慑天下之力,为什么对这数十年的宿疾,视若无睹呢?!”
“魔师也是魔门出身,魔宗蒙赤行昔年随成吉思汗征战诸国,建立起蒙元,您身为魔宗的亲传弟子,薛禅汗的师弟,看着帝国江河日下,无动于衷,难道真就如此绝情?”
一时间,殿内的侍从们都畏惧地低下了头,只有里赤媚的声音在华丽的宫宇中回响。
庞斑并未因为他的质问动怒,淡淡回道:“正因为我出身魔门,所以我才如此绝情。”
“你们手握大权却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涂,难道还要怪先人祖辈不愿庇佑?我早就不是帝师了,也从不是邪帝、圣君,我是魔师。”
道从自然,佛求渡世,儒说教化,法治诸行,而魔只修自我、本心。
“何况,只要从天地之理中窥见一切运转的流程,就会发现人世兴亡都不过是一场大梦,梦中人忘我地去爱、去恨,去沉迷欲望,追逐权势,去扮演每一场际遇中的角色,这轮回往复中,谁能识破今日之身?”
“是非成败,何足眷恋。”
里赤媚看着他,心中震颤,这就是“天人之别”吗?在走上天道的人眼中,生者会死,死者会生,众生平等,所以他不会为元朝的灭亡悲伤,也不会为新朝的建立欢喜,因为这都是天道的一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认识到这一点时,里赤媚的呼吸乱了,他浑身冷汗涔涔,仿佛有什么宏大到不可违逆的存在向他笼罩过来,让他觉得自己从来不由自己。
不,那股力量从始至终都存在,只是他从未察觉,察觉到冥冥中有一只手,推动他走向注定的结局。
是命运让他出生成为“里赤媚”,是命运让他遇见扩廓,成为他的徒弟,是命运让他出现在昨日的那个位置,被魔师看见,得以跟在他身边,听到这番话。
是机缘巧合,还是因果循环?
大到一个王朝,小到一只蝼蚁,都逃不脱那无形命运的掌控,超脱不去生死。
而不远处,已经从大梦中醒来、自尘网中超脱的魔师沉默着,仿若永远不会动摇的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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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赤媚失魂落魄地走了,庞斑也要离开大都。
他本来打算留下一本心得就去闭关的,里赤媚倒是提醒了他,关于明玉的事。
当初他用这个身份上武当山,不过是闲中找事,随手布下一子。
若这些年他未曾自己捉摸到破碎的途径,那有一个修太极之理的道门中人做对手也很好,在极端的力量碰撞中找到破碎虚空的路,不少前辈都是这样做的,但庞斑始终觉得这样不够圆满,所以他没有驻足等待那个人出现,而是继续向天道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