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莫恒将儿子打发去睡了,自己在前堂守着,到了五更天时,莫霖早早起来,硬推着父亲去休息,自己守在一边。莫恒撑不住,哈欠连天地进了后院,临睡前嘱咐,「人醒了赶紧来叫我。」
莫霖正是人小贪睡的时候,今日这般早起,一是心疼父亲,一是想着借此再混一天假,不必去学里读书,因此在安置病人的春凳旁坐不久,脑袋便一点一点地耷拉下来,只是夏天日头出得早,没几时便听隔壁那只大花公鸡一声接一声地打起鸣来,鸣声高亢嘹亮,直将人打得睡意全无。
莫霖伸个懒腰,恨恨想,改日必将那扁毛畜生偷出来,好生做顿叫化鸡吃,便要起身去茅厕放水,才一动,忽听那男子喉中传出咯咯几声,登时精神了,俯下身凑到男子跟前,「哎,你到底是醒了没有?」
连问几声,男子眼皮颤了几颤,终于睁了开来,迷茫地看着面前这唇红齿白却披头散发眼角尚挂着眼屎偏又一脸精明的小小少年,「这是哪儿?」
「你在我们妙春堂。」
莫霖大拇指一指自家胸口,「小爷我是这妙春堂的少东家,我爹便是沔阳名医莫恒。话说回来,你可真是命大,被人伤成那样,水里又淹了半天,幸亏遇见我们父子,不然早见阎王爷去了。我爹守了你一宿,小爷我也累得不轻,咱父子不求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回头把诊费给了就行。哎,你到底姓甚名谁?谁害的你?赶紧告诉我,替你报官去。」
男子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我是……」
话到一半,忽地皱了眉,思索半晌,突地一把抓住莫霖胳膊,「你可知我是谁?」
两人四目相对,莫霖看着这人震惊慌乱神色,呆愣半晌,只发出一声,「啊?」
大清早,杨泽才一进衙门,便被守在门边的莫霖拖去了妙春堂,一路上听莫霖讲了个大概,见了男子又再三盘问,总算确信这人甚么都不记得了,不由头疼,问莫恒,「这是个甚么症候,可能治好?」
莫恒苦笑,「这等病症唤作离魂,我也只在学医时听师父讲过,患此病之人或是受过大惊吓,或是头部受过重创,因此不复记忆,此病最是难治,许是过几天便能想起来,又或者一辈子也记不起来。全看这人造化罢了。」
杨泽一嘬牙花子,「这可怎么是好?案子破不了也便罢了,平白多出一个大活人,又不知来历姓名,怎生安置?」
扭头去问那男子,「这位小哥儿,你自己是个甚么算计?」
男子已从众人口中得知自己遭遇,闻言也不忙答话,先跪下冲着莫恒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小子谢过莫大夫救命之恩。」这才站起,沉吟片刻,道:「小子遭此不测,流落此地,无奈前事尽忘,既回不得家,少不得先寻个落脚之地,找份差事糊口,且再慢慢打听。沔阳乃通衢之地,南来北往之人甚众,或有机缘能得见故人,告知小子身世,亦未可知。」
他溺水时的衣裳晾了一宿,已是干了,此时穿戴好了往那儿一站,便是伤病中,亦不掩英挺之气,杨泽、莫恒俱是见过些世面的,一看之下已知此子出身绝非寻常百姓,又见他思虑明晰,行止有礼,倒也乐意就此结个善缘。
杨泽便问,「不知小哥儿可会做些甚么?打算寻个甚么差事?」
男子皱眉思索,又摇一摇头,「我也不晓得会些甚么,落难之人,也无甚可挑拣,但有个看门护院,帮闲之类的活计,能挣得口饭吃就是。」
莫恒一捋胡须,沉吟道:「我这里倒正想多雇个伙计,帮着装卸药材、看顾门面。不知你可受得了这个苦?」
男子一抱拳,「谢过恩公收留,但凭差遣。」
「既如此,我去与大令禀报一声。你先在这儿住着,日后若能寻着家人,也便罢了,若是一年半载还记不起来,索性落籍在这儿就是。」杨泽说到一半,忽地一挠头,「小哥儿,你记不得自己来历,名姓也没有,咱们日后可怎生称呼?」
莫霖刚被父亲差遣去厨下端饭与男子吃,这时把碗往桌上一放,道:「他是我与爹爹在江边苇丛中找到的,便叫江苇如何?」
「江苇?」男子垂头念了一遍,长眉一挑,「好,便叫这个罢。」
落难之人有了着落,杨泽便告辞回了县衙,妙春堂有病人上门,莫恒自去前堂忙活,留下莫霖陪着江苇在后院用饭。
妙春堂后院是莫氏父子居处,一亩见方,靠北五间正房,西厢一处灶房,院中一株香樟,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树下一方青石桌并两只石凳,正是夏日时用饭的地方,比起屋中,更见凉爽。
莫霖忙活一早,还不曾吃饭,端了两碗粥两块米糕并一碟拌黄瓜来,递一双筷子与江苇,「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