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直到莫府门前,都没有说话。
在跳下马车后,他回身看着坐在车内的正始帝,沉默了片刻,突然伸出手,“陛下,不下来吗?”
原本打算再赖赖,等到夫子说话之后,就打算离开的皇帝,突然愣在当场。
他看着莫惊春的模样,就仿佛不可思议的奇迹,又像是经年不开的花朵,突然绽放了第一朵娇嫩的红蕊。
正始帝久久不说话。
这让莫惊春有些狐疑,仿佛他刚才所说的话,哪里出了问题。
可他依旧站在那里。
那坦然镇定的模样,仿佛是在告诉陛下,您方才所听到的那句话,没有一个偏差,那确确实实就是莫惊春所说的话。
正始帝蓦然笑了。
他的眼底仿若有一团光火,“您知道,此刻邀请寡人跟着您一起下车,会给您带来什么麻杆吗?”
莫惊春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少许轻/颤,可实际上,却有简单而平静,“臣想在自己家中邀请谁,难道还需要旁人同意吗?”
正始帝弯腰下了车,身上还穿着冕服,只是冠冕换做了普通的冠帽,显得低调了些。可他本身,便是不可能甘于平淡的存在,只消看上公冶启一眼,便知道,他天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正始帝堂而皇之地入了莫府。
徐素梅收到消息的时候,跟在她身旁看账本的桃娘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几句。徐素梅坐得近,即便桃娘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勉强听了个清楚,差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桃娘说:“撒娇精。”
也不知道是在说哪个?
徐素梅想了想,虽然出于礼节,陛下莅临莫府,他们阖府上下,本该去叩拜才是。可是前院到现在都还没有传回来消息,如果这是莫惊春的看法,那徐素梅也不想冒然去叨扰他们两人。
她吩咐厨房要好生准备,而桃娘攥紧了账本,也是一动不动。
在想法转变过来后,桃娘当然不想去掺和阿耶和正始帝的事情,她还是有些害怕正始帝,尤其是那一日的谈话结束后。
而墨香院,其他的下人多是已经被遣散出去,只留了几个老人在院子内。
正始帝袖手站在院子中,借着夕阳西下的昏暗光芒,看着那些摆放在窗台外的植株,笑着说道:“没想到夫子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他每次来墨香院都是来去匆匆,多在半夜,即便有在白日离开的时候,可基本上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庭院中的景物。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独独这一回,怕是莫惊春心情甘愿地邀请帝王入莫府。
莫惊春笑道:“名义上说着是臣在侍弄,其实多亏了花匠,臣倒是没什么功劳。”他弯腰抚弄着植株娇嫩的花瓣,忽而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浓。
“还没说,多亏了陛下当年送来的那一堆小动物,如今可是单独开辟了个园子,将它们都放了进去。”莫惊春无奈叹息了声,当初陛下送来的小动物实在是多,不管是多稀罕可爱的小东西,再数量变多了后,单靠着一二个人,当然是无法饲养的。偏偏莫沅泽特别喜欢这些软绵绵的小生物,最终徐素梅还是依了他,特特拿了个偏远些的园子,将那些猫猫狗狗,小兔子或者乌龟王八都放了进去。
正始帝背着手看着莫惊春淡笑的模样,忽而说道:“阿雪还活着吗?”
莫惊春的手指颤了一下。
阿雪。
虽然有过那么多只兔子,但是莫沅泽最在乎的,当然还是他得到的第一只可爱的小动物。那就是阿雪。
莫惊春抿着唇,“阿雪当然还活着。”
他直起身,“陛下想去看看?”
正始帝扬眉,笑着说道:“为何不去?”
莫惊春好笑地摇了摇头,还是亲自带着陛下过去。两人并肩而走,穿行过庭院时,不少还不知道这事的下人看了和自家主人并肩而行的男人,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他们未必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他们知道玄色是皇室的色彩,那华贵奢靡的服饰穿戴在那矜贵倨傲的男子身上,便愈发显得冷傲高贵。
他们不自觉地想要退让开,不敢直视那位。
莫惊春缓步而走,带着正始帝拐入了一处偏远的园子,隔得老远,就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但走得近了,就又变得安静了起来。
莫惊春对陛下说道:“刚才叫的是射日,他非常警惕,对陌生人都非常反感,方才他想必是听出了脚步的不熟悉。”这里生活的各色生物,其实大多数都是当初正始帝送来的,但东西是他送的,可未必是他挑选的,故而莫惊春也就多解释了几句。
正始帝却笑,“他是认出了寡人,才不叫的。”
莫惊春闻言,惊讶地抬头看着正始帝。
为着陛下的言下之意。
正始帝缓缓说道:“怎么?难道在夫子的心中,寡人会亲自给您挑选礼物,是什么值得好奇的事情吗?”
莫惊春抿住嘴,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如果是现在,臣自然不会怀疑您的心意。只是……当年,”他说得有些迟缓,“我们的关系,其实不太好。”
如果用“不太好”来形容他们当时的关系,那可真是太美化了。
正始帝知道莫惊春就是这样的人,笑吟吟地撕破了伪装的表象,摇着头说道:“您应当说,寡人当初就是一个令人憎恶,强硬又无法断然回绝的恶人。”他坦然地摊开手,“因我便是这样的恶劣。”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无奈地说道:“既知道如此,您就旧事勿重提。”他再是好性,却也没有在回想起从前的悲惨遭遇时,还会坦然接受。
时至今日,莫惊春依旧觉得,他对正始帝的情感异常复杂,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爱憎纠缠在一处,再也无法分开。
“汪汪汪——”
“汪呜——”
截然不同的两种叫声。
正始帝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这只就是贪月了吧?”
莫惊春神色古怪地看向正始帝,“您不会连这种消息都收集吧?”射日和贪月,这两个名字都是到了莫府后,莫沅泽给取的。
小小年纪,就有伟大的愿景。
可是这样的小事,莫惊春原本以为,不至于传到正始帝的耳中。
正始帝:“在夫子身旁,没有一桩事情是小事。”他的手指冰凉,缓慢地勾住了莫惊春温热的尾指,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您接连几次出事时,难道身旁就无人戒备吗?可即便如此,总有荒诞事,对不?”
总会有意外。
被庇护得水泄不通,仍然还是会有意外。
没有任何一点是可以疏忽的。
莫惊春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缓缓移开了视线,看着园子门口,“您不是想看阿雪吗?还是快些去吧,待会天色晚了些,想要将他们辨认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他匆匆往前走。
却没有收回那只被勾住的手。
于是,两人的衣袖勾勾缠缠到了一处,挨得紧密,没有半点可以分离的地方。
侍弄园子的人,是一个叫董悦的中年人,他猝不及防看着莫惊春带着一个看着就不会涉足此地的男人过来,吓得从板凳上跳了起来,搓着手说道:“您,您这么亲自过来了?这位是?”
莫惊春淡淡说道:“这是陛下。”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