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他低头吃东西的时候,正始帝却一直在看着他。

他们两人的对话在墨痕和卫壹追上来后戛然而止,然后就是不紧不慢往外找路的过程。有好姑娘在,要找到出去的路并不难。只是刚才经过一路狂奔,就算是再好的马也得歇息一二,再加上如今好姑娘可是一点都不乐意让公冶启上身,一旦靠近就要撩蹄子,思来想去,只能略作休息后再行考虑。

实在不行,墨痕和卫壹那里还有马。

稍微调换一下顺序,总也出得去。

“陛下,您再看下去,那肉也不会主动跳进你的嘴巴。”

莫惊春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么近的距离,便是瞎子,也能感觉到其中的炽热。

陛下再这么看下去,就算莫惊春想装傻也装傻不了。他将吃完的树枝插到一旁,然后翻转着火堆上的其他烤肉,“墨痕,卫壹,过来拿肉。”

“不必了郎君,我等吃饱了。”

卫壹的声音远远传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吐了口气,就听到正始帝冷冰冰的话,“还不滚过来?”

卫壹和墨痕麻溜就滚过来了。

拿走一半的烤肉后又麻溜地滚了。

莫惊春将一根树枝的肉递给正始帝,“陛下,您也没吃多少。”

触手可及的温度,冷得有些冰人。

莫惊春凝眉,将正始帝往火堆的方向推了推,让他烤火。

正始帝看着手里的烤肉,再感觉那暖洋洋的温度,摇头说道:“饿倒是不怎么饿。”他转动着手里滚烫的烤肉,突然笑着说话。

“夫子,你知道吗?人的皮肉撕下来后,那纹理,其实跟这些东西,也无甚差别。”

莫惊春:“……陛下,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话。”

他看着手里的烤肉,一时间倒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正始帝懒洋洋地笑道:“寡人这可是好心在给夫子讲解,寻常人要让我开口,可是一点都不能。”

莫惊春总算忍不住轻踹了一脚陛下,总觉得陛下就像是个没事找事的熊孩子。

帝王将吃完的树枝丢到一旁,看着最后三四根树枝,“寡人觉得我没错。”火焰的光泽明明灭灭,只可惜如今是在白日,即便这篝火的色调打在身上,却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隐约闻到了肉香和炭烤的味道。

莫惊春缓缓说道:“陛下恼怒臣之脾性,不够心狠,不够看重自身。或许您的说法是对的,只是……如果臣当真那么容易改变的话,陛下又何苦来哉等了这些年?”

他倦怠地叹了口气。

正始帝的想法偏执到了极致,如果不是费劲心力,莫惊春未必能够猜出这诡异的角度。可即便莫惊春隐隐触及到了其中的症结,却还是茫然。

……这如何能改?

陛下所流露出来的残暴与霸道,着实太过狠厉。

难道靠着杀人,便能够塑性吗?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想起父兄身边那些冷厉的亲卫,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将最后那些烤肉分成两半,逼着自己正始帝吃了下去。

然后徐徐吐了口气。

果然,就算猎物的肉再是鲜美,可只有盐末还是有点难吃。

腥臊味挥之不去。

正始帝一脸嫌恶,吃到最后一口幽幽地说道:“寡人怀疑,这是夫子的报复。”

莫惊春:“这是陛下亲手打的猎物。”

帝王瞥了眼莫惊春,看他正在慢条斯理地清|理着火堆。

莫惊春刚才处理了他打的猎物,然后又亲手制成肉食送与公冶启吃,这其中的亲密链接,让他的情绪多少是安静下来,获得了某种源自于古老血脉的满足。

仿佛这种外出打猎,回家则由着最亲密之人料理食物的餍|足是从古老至于如今,都是残留在血脉里的倒影,涌动着莫名的喜悦。

莫惊春将火堆都浇灭,然后又用东西盖住这里的痕迹,这才拉着公冶启起身。

今日这一回倒也是没白来,好歹是摸到了正始帝的症结在哪里。

虽然莫惊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有了思路,总好过之前没思路那般无头苍蝇乱撞。他看向墨痕和卫壹的方向,却看到原本应该在树下的两人却不见踪影。

莫惊春脸色微变,看向好姑娘。

只见她已经不再低头吃着那些寥寥无几的草根,反而是机敏地四处查看,那长长的眼睫毛闪动了几下,大尾巴甩动起来,马蹄子不太|安分地刨着地面,挖出来两个小坑。

莫惊春心下懊恼,他今日出来,早知就要带上兵器。

却看到远处,墨痕和卫壹小跑着归来,两人的脸上都透着不同程度的凝重。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走路的时候也生怕踩到地上的枯枝烂叶,一看就是异常谨慎。

墨痕窜过来,小声说道:“陛下,郎君,我等刚刚在高处往下望,那溪流底下,却是来了一伙人。”

这溪流已是半结不结冰面的模样,只是这两日温度高了起来,便又开始缓缓流动。莫惊春他们停留的地方是在上流,那些水流的痕迹当然是冲到下流去。那群人聚集在下流倒没什么所谓,可他们要往外走,却是必须往下流去的。

那些人恰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莫惊春压低了声音,“你确定那些人是意外闯入,而不是追着我们的痕迹过来?”

后至的卫壹皱眉说道:“不确定,但是他们停下来大吃大喝,看起来不像是在追踪的模样。”他抬眸看了眼莫惊春,复看了眼正始帝,小心翼翼地说,“小的倒是觉得,他们那模样,有点像是盗贼。”

至少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莫惊春蓦然想起,在此之前,袁鹤鸣曾经说过,最近的谭庆山不算太平,让他外出的时候要小心行事。

“如果这伙是之前袁鹤鸣说的贼人,那倒是有些倒霉。”

莫惊春这话却是没错,他们几人身上,除了陛下都没携带武器,便是有,也都在马车里,也有两个暗卫跟了过来,只是这些暗卫身上,能带着的也不过小巧的兵器,也算不得大用。

正始帝:“人数有多少?”

卫壹蹙眉,“约莫几十,眼下他们正分散出几人来狩猎。”

这才是他们担忧的点。

若是那些人冲撞进来,那可就麻烦了。

莫惊春听着卫壹的描述微蹙眉头,但在看向陛下时,却感觉到了某种奇怪的诡异。正始帝的脸上看不出焦躁,甚至还透着淡淡的愉悦,他背着手说道:“如果只有几人,那这些倒是可以慢慢解决掉。”

莫惊春听得出来陛下的意思。

他们要离开,就只能往下流突破。

可这些人堵在下流,一时间也看不出他们的意图,但从墨痕和卫壹的描述中,倒是可以听得出来,大抵都是些杀人如麻的货色。能被袁鹤鸣提点一二的贼人,怕不是危险至极。如果在山中猝不及防撞见……

那是绝对避免不了的。

正始帝想要逐渐分化他们,一点点侵蚀,这好过直接与他们所有人对上。

这本该是个极好的建议。

莫惊春突兀地说道:“陛下,您这次出宫是为何而来?”

正始帝微讶,俊美的面容在看着莫惊春时,露出漂亮明艳的面容,“当然是为你而来。”他背着手站在稀薄的日光下,让得陛下的模样愈发美丽,轻易移不开视线,尤其是那双如墨的眸子,仿若浸满了无数情愫。

可莫惊春的心却忍不住下沉。

陛下如此模样,到底让莫惊春勘透了这其中微妙的荒谬。

正始帝此番出宫,为何要带上大皇子呢?而他孤身前来,就连刘昊和侍从也没带?而他们因着好姑娘的异样冲入山林时,也再没看到其他人的踪影,唯独墨痕和卫壹追了上来?如果墨痕卫壹不是莫惊春的人的话,他都要怀疑连他们两人也都是陛下的谋算。

即便眼下他还未捉到痕迹,心里却是清晰地意识到这其中蹊跷。

莫惊春的脸色有些难看,“陛下,您最好不是故意以身涉险!”

这样的事情,还当真正始帝做得出来。

正始帝扬眉,倒是真真露出个无奈的笑意,他步到莫惊春的身旁,“难道在夫子眼中,寡人便是个如此疯狂的人吗?”

莫惊春直视着公冶启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疯狂,怕是不够形容陛下。”

他忍下心头的猜测,开始着眼眼下的危机。

陛下的身上带着兵器,但也唯独一柄软剑,而他们几个身上,只除了木棍,倒是别无其他。好姑娘腻歪在莫惊春的身旁磨蹭,只要看到莫惊春和公冶启挨得近了一点,就忍不住拖着他往后走。

顽闹了一会,正始帝挑眉,抬手点了点好姑娘身上披着的布袋,“还在担忧什么兵器,夫子这马,不正带着吗?”

莫惊春挑眉,摸上好姑娘的屁|股。

一刻钟后,三个结伴的男人拨开树枝走了过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在骂娘,“这都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要再这里继续待多久?”

“再忍忍,总是要等时机的。”

“时机时机,有什么时机?要我说,眼下不就是时机吗?”

“也不知道那姓林的到底给老大灌了什么迷汤,都到这里来了,怎么还踌躇不前?再忍下去,老子嘴巴都要淡出鸟来了!”

“之前不是说,在这谭庆山是最好的时机吗?”

他们几个似乎是笃定这里不会有旁人,就算说话也说得肆无忌惮,只透着冰冷的寒意,“要我说,不过都是孬种……临到头了,养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娘的狗东西,我们可在这里窝了几十天,好容易将这山头都摸清楚了,结果临到头了,又他娘给停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藏在一旁的莫惊春微蹙眉头,有什么谋算在今日被中止了……是因为……

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一瞬的灵光,那三人已经发现那三匹马了。

他们反应的速度比想象还要快,下意识一个暴退,正狠狠被从后跳出来的墨痕和卫壹一人用布袋罩住一个,猛地勒紧绳子将他们脖子套紧。

而余下的那一个露出狰狞之色,猛地抽|出刀朝着墨痕砍去。

莫惊春早在墨痕和卫壹动作的瞬间就灵活下树,手里的木棍狠狠地敲在他的脑后。

一下犹是不够,莫惊春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木棍绕过脖子猛然勒住他的下巴,脚下使劲踩住小腿,毫不犹豫咔嚓一声,腿骨开裂的同时,莫惊春也将这人勒晕了。

他从那人的手里拿走长刀,转过刀背,给那两个被套在布袋里的脑袋一人一下,将他们抽晕过去。

没有兵器,那就去抢。

总是会有的。

莫惊春将他们身上带的兵器全部取走,然后让墨痕和卫壹将他们的嘴巴都堵住,再用腰带捆起来。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慢着。”

他从隐蔽处走来。

帝王刚被莫惊春勒令不得出手。

他盯着莫惊春,“夫子,这些人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人,眼下敌在明,我们在暗。若是留下活口,将他们捆起来的话,等其他人不小心看到他们,岂不是麻烦?”

留下活口,便是祸害。

莫惊春沉默,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他抽刀。

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

墨痕和卫壹要做的,就变成了藏尸。

莫惊春慢吞吞地归刀入鞘,这刀具算是不错,落血无痕。

便显得这些人更加可疑。

他心里正思忖着事情,却冷不丁看到帝王抬起的眼眸,炯亮异常。

公冶启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冷淡,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可他的注意力,他的黑眸,只停留在莫惊春的身上。

黑眸眼底深处的炽热,如同烈火燎原。

所谓冷淡,不过伪装,那紧绷到几乎要崩裂的线条,吐出的声音却是万分冷静。

“杀得果断。”

他像是在为莫惊春方才杀人的模样而惊叹,而欢喜。

莫惊春呼吸微窒。

公冶启迎着莫惊春的视线,露出一个克制的浅笑。

杀得好。

一人,两人,三人……

再多些,更多些才好。

公冶启抬起脚,一步步走向莫惊春。

他隐忍着疯狂的念头,生忍下暴躁的恶意,那暴戾的情感在步步靠近莫惊春的时候化为谨慎的步伐,眼底锋利得像是捕猎的猛兽。

一步,一陷阱。

夫子的心中没有恶兽,有的只是无穷尽的怜悯和温和。

既然生造也是不能,那将公冶启心中的恶兽强塞进去,那会如何呢?那头永远不知餍足的野兽,若是再钻进去,可有得到满足的一日?

他确实是个疯子。

帝王眼波微动,人已经到了莫惊春的跟前。

公冶启冷漠地想,夫子当真是太过倒霉,怎么偏是遇到他这个疯狂的暴君呢?

势在必得的傲慢下,是恶兽低下头颅。

踩碎一切惶恐,荡平所有的阻碍。

没有万一。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