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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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兔完全不知自己被冠上了蠢笨的名头,它只是可怜兮兮又异常无辜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尾巴想要挪开,却挪不走。

莫惊春忍不住叹息,他在太子殿下面前总是叹气。

“殿下无事,就来折腾臣这可怜的兔子吗?”

他走到笼子前将雪兔从太子手里解救出来,侥幸逃脱的兔子面对大开的笼门压根不敢逃窜,直接躲在了深处,将屁|股藏在里面。

太子笑了。

“孤自然是来探望夫子的。”

他的眼神从莫惊春额头刺眼的白擦过。

莫惊春:“臣的伤势已无大碍,只要好生静养,总会慢慢恢复。”

公冶启重回到桌前,捉着那张潦草的画作看了半晌,不紧不慢地说道:“夫子既看过孤小时候的无状丑态,何必面对孤时总是那般怯弱?那并非夫子秉性,却也不是伪装。”

莫惊春语塞,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太子会这么直接。

他看着公冶启手里的画,“……殿下,您的性情散漫如此,随性如此,又实在太过聪慧,臣总得慎而又慎。有些时候,臣会以为,欺瞒在殿下面前是无用的,可人与人相交相识,君与臣相对,臣自然需留些敬畏与恐惧。”

“恐惧?”公冶启挑眉。

莫惊春镇定地说道:“是恐惧。正如臣所说,殿下有散漫与随性的自由,您可以直入莫府,为您的兴味好奇探访个究竟,臣却无法有任何反抗,这便是恐惧。”

太子的无状,可并不在于他所言之年幼,而在当下。

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太子?

公冶启沉默,乜了一眼莫惊春。

那一眼无趣无味,莫惊春没琢磨透。

难道太子殿下生气了?

不过他生气,也是应当的。

莫惊春坦然地接受会有的一切后果。

他忍了太久,为了这些所谓的惩罚。或许在从前他会继续这么隐忍下去,就跟他前面乏味无趣的十几年,可莫惊春当真天性如此吗?

或许并不。

大抵是连他都忘记了,曾经鲜活的莫惊春是什么模样,也许是因为脚踩在这片猎场的土壤,他一瞬间忘却了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霾。

不至畅所欲言,却也直抒胸臆。

公冶启朝着莫惊春踏了一步,眉眼弯了弯,像是在笑。

可他又绝不是在笑。

“夫子许是说得不错,孤向来任意妄为,行事偏激。”他道,“正如此,有一事,孤心头正惑,想要请夫子指教。”

莫惊春面上不显,实则低垂的眉眼一直在打量着太子的动作,见他有走来的动作,心下正在打鼓。他的武艺可勉强与太子相较,然他要真能使出十分力量,便成了以下犯上,该进牢狱了。

这便是他所说之恐惧,君臣相交,下位者必然不安。

他长出一口气,“殿下请问。”

公冶启:“那日,孤偶然在夫子背后捉住一物,起初以为是那兔子,孤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今日一碰那蠢兔,皮毛的触感却并无那么柔软。夫子……可晓得那日,究竟是何物?”

莫惊春:“……”抿紧了唇。

太子已到身旁,莫惊春退无可退,身后再退,就是围帐。

“殿下想听个什么答案?”莫惊春霍然抬头,眼睛亮得出奇,“您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来问臣?”

太子若有所思,微一颔首,“夫子说得不错,孤心中确实有了答案。”

他的眼底也似乎燃烧着黑暗焰火,古怪地笑起来。

正待相持的时候,刘昊的声音蓦然在营帐外响起来,“殿下,陛下口谕,请东宫即刻过去。”

公冶启和莫惊春的距离,只差一步。

莫惊春咽了咽喉,双手交叉行了个礼,“殿下,您尽可恣意妄为,可您不能永远如此。”

“有些人确实不能,”公冶启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但有些人的趣味永在。”

他的黑眸发亮,“夫子,孤给你一个建议,重新做回从前的莫惊春。

“不然,孤也无法保证孤会做出些什么。”

那一闪而过的戾气被莫惊春清晰地捕捉到。

冷冽的口吻砸下,太子的声线却紧绷得好像浓烈的火,他紧紧地盯着莫惊春,就好像他身上潜藏着无尽的隐秘,越是藏,便越要挖掘出来。

难以阻遏的欲|望。

“殿下……”

刘昊在外没听到半点动静,忍不住又催促了一声。

帐门霍然被掀开,太子平静地立在帐前,不疾不徐地说道:“催促作甚,不就几步的距离?”

刘昊好声好气地说道:“这不是怕您耽误了时辰,又要和陛下吵嘴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留意到莫惊春正站在太子身后三步开外的距离,两人之间看起来不像是起了冲突的样子,不由得松了口气。

太子……

刘昊急匆匆地跟上大步流星的太子殿下,亦步亦趋。

直到东宫的身影消失在皇帐内,刘昊的心头才是一跳,继而急促地跳动起来。

不对,他细细回想着方才太子的神情。

着实不对。

那是……无法餍|足的神情,就像是凶兽在扑杀的前一刻被冒然叫停的饥饿感,忍耐,却藏着欲念。

刘昊嘴里发苦,看来柳存剑的说法派不上用场。

他说什么太子喜怒无常,除非是得用的手下或是大臣,不然仅仅只凭借着趣味是无法得到他的关注。

莫府一行已经满足了太子的兴味,此后殿下肯定不会在追逐着那可怜的夫子……

可眼下,算是满足了吗?

眼下,还不算满足。

莫惊春心道,太子聪慧过人,许多事情实在是瞒不得他。就算是方才那瞬间的怨怼,东宫也瞧得出来他在以进为退。

这样的性子……

莫惊春当真嘴里发苦,他不由得去戳了戳雪兔的尾巴毛,然后下意识抚住后腰的部位。

这两者的感觉,相差这么多不成?

入夜深沉,莫惊春躺在被褥里,不可避免在宽松的中衣下磨|蹭|到那团毛绒绒,心里不期然想起了今日的遭遇与想法。

触感……

莫惊春慢吞吞伸手,在兔尾不由抽动的时候薅了一把。

从尾巴尖摸到尾巴根的瞬间,酥|麻的爽感窜了上来,他忍住古怪的感觉,只停留在手指的触感……那确实,非常柔软,非常毛绒,没有半分粗粝阻碍,仿佛摸在云间。

莫惊春沉默了半晌,立刻抽回手。

侧身,睡觉。

春狩到了最后几日,从最初的兴味到眼下的疲乏,众人对狩猎已是满足,再未有之前乌泱泱围猎的动作。莫惊春的伤势已然结痂,不必再缠着白布,只要小心对待便是。

太子并没有再来找他的举动,这让他松了口气。

但是东华围场的气氛却隐隐有些不对,就连一直都爱往四处热闹的墨痕也不敢再往外冒头,除去取药和膳食外,他就再没外出。

一问,他便如鹌鹑地说道:“总有些害怕。”

莫惊春垂眸,是啊,有一种压抑古怪的气氛沉在心头,谁又能好过?

毕竟这低气压的来源,正是永宁帝。

君王之怒,是谁都不想体会的。

墨痕低低说道:“可是猜不出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由头,没有任何的痕迹,两日后,永宁帝突然发作丽妃,将她从四妃之一贬斥到嫔。尽管没有夺去“丽”的封号,可是从唯一随侍的妃子一下子贬落到嫔位,却是谁都想不到的。

可谁都来不及细思,还未等这气氛发酵,永宁帝便发令回京,大军连忙开拔。

就在启程回京的时候,不知二皇子和四皇子怎么撞到永宁帝的槍口上,两人直接被禁足了。这一禁足,就直接禁足到回京。

整整三月。

永宁帝突然起了性,谁在他的面前都颤巍巍的,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唯独东宫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般,整日赖在御驾里头,半点都不受到影响。

满朝文武不是第一回知道太子受宠,却也是如此明显地感觉到皇帝对太子的偏爱,这份荣宠在,东宫的尊位在,无人可动摇。

莫惊春在抱着兔子归家,踏入莫府的一瞬,霍然有了明悟。

永宁帝是在为东宫造势。

可为何造势?

东宫受宠,太子之位绝无动摇的可能,有皇帝作为太子的后盾,他便拥有着天底下最大的屏障。

永宁帝在担心什么?

永宁帝在迫切什么?

莫惊春抱着兔子,雪兔的尾巴蓬松柔软地瘫在他手心。可他身后暗藏在无数衣裳里的兔尾,却是突兀地蜷缩在一起,又轻轻上扬着。

像是警惕,像是畏惧。

是在后怕着他一闪而过的念头。

精怪的声音叮咚响起。

【任务目标:辅佐公冶启继位已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分明阳光明媚,正是春日好时节,莫惊春却遍体发凉。

这只原本被刘春射伤,又被莫惊春收进笼子里的兔子瑟缩在他怀里,像是个不动弹的球儿。

如果不是那么凑巧,莫惊春的尾巴毛从衣服破洞漏出来;如果不是这只雪兔刚好也在马匹摔落后逃跑,而且还偏偏就在掩在他身后,那莫惊春当真是完了。

在平时想要将尾巴藏起来并不难,夏日衣裳薄倒是难点,可眼下还是寒春,厚实的衣裳能够挡住许多的痕迹。

偏生猎虎这一事让莫惊春很是狼狈,身上的衣裳都破破烂烂。

且在其中他短暂昏迷了一会,有太多的纰漏让他有可能泄露兔尾的存在。

妖族,异类。

莫惊春都能想到文人的口诛笔伐。

不过可能也走不到那步就直接人没了。

莫惊春额头的伤势很疼。

不过疼痛感也让他保持着清醒,太子在看到雪兔后沉默了一瞬,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叫走了柳存剑,眼下也不知去了何处。在莫惊春左近,有好几个士兵看护着他,显然是太子下了命令。

东宫不在,莫惊春心里压力少了些。

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惊悚感犹在,他对公冶启当真是敬而远之。

他在心里与精怪对话。

“那大虫,为何没有任务?”

他说得含糊,可精怪显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精怪只甩了一段古文出来。

莫惊春沉默,看来这精怪虽然是为东宫铺路,却也不会面面俱到。

他没有在这里等上多久,在日渐昏暗下来的夜林里,很快就看到大片大片火把燃亮了暗处,是守军寻来。

而后的事情,莫惊春也没再去细想,他被送上了一辆马车,平安回去。至于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概不知。

刘春也来了一回,将他的救命恩兔带了过来。

就收在笼子里,后腿的伤已经上过药。

它舒舒服服地侧躺着,看起来已经适应了这个环境。

刘春:“我看你下车都抱着它,想来是极喜欢,便寻了个笼子。”

莫惊春轻声说道:“多谢。”

刘春摆摆手,惊叹地说道:“诶,出事的时候我没都赶上,你这回救了东宫不说,也是救了那些巡逻的守军。”

尽管没出事的时候,猎杀大虫就是佳话,可一旦出事,负责戒备的守军必定最先被责罚。

莫惊春咳嗽了两声,“您说笑了,还得是太子殿下英勇在前。”

他临走前,在各类火把的照亮下,倒是看了一眼惨死的大虫,那彪悍的长槍实在是显眼。东宫这臂力可真是……

莫惊春想起劝学殿太傅对东宫的一致评价。

文武双全。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千好万好,偏偏被东宫盯上了。

东宫喜怒无常,又易于极端,甚难猜透他的想法。莫惊春现在也不知道,傍晚太子伸手抓住尾巴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认为是那只受伤的雪兔,还是剑走偏锋……觉得他长了尾巴?

寻常人都会认为是前者,可经历过一次东宫“古怪的好奇心”后,莫惊春不敢轻易下结论。

若这位太子是常人,就也不会有登门亲自查探的疯狂了。

莫惊春身上的伤势都得到妥帖的处置,人也确实累到极致,索性倒头在营帐睡了一宿,翌日懒懒地躺在帐内休息,只有墨痕来回进出时带回了外头的消息。

墨痕:“昨夜闹了那一出,陛下担忧几位皇子出事,命令出行必定有二十人以上跟着。太子殿下的猎物依旧是最多的,大皇子今日似乎打算入林,不过眼下他们都在东宫帐内。”他低声絮语,一边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帐内。

莫惊春看他一眼,墨痕这份细心,却是难得。

别看这些消息细碎,却能得出不少东西。

他道:“若是有人来,除了拦不住的,其余一概说我身体不适睡着了。”

墨痕低低应下。

待营帐内恢复了安静,莫惊春方才看向刚被喂养过的兔子。只见它小小的三瓣嘴正快速吧唧,将鲜嫩的菜叶子啃了个形出来。

他看了良久,手指挑起笼子的门,趁着缝隙戳了戳兔尾。

吃饭的兔兔抖了抖身,没理。

莫惊春顿了顿,动作大胆了些,他小心捏住尾巴往外抽,那看起来扁扁的一小团缩在屁|股的尾巴变得细长,蓬松的毛发伪装了它的长度。

不过可能动作稍大了,兔子不满地跺脚,他一下子就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