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夏泽笑了笑,“那是陛下待他宽厚。”

永宁帝呵呵笑了一声,“宽厚?我待他父兄确实宽厚,他嘛……”他的眼神莫测,沉默了片刻,“他能活到现在,纯粹是他的能耐。太子看中他,也未必是坏事。本来以莫惊春的本事,区区翰林院困不住他。”

夏泽明了陛下的意思,这是说对莫惊春那边的监视可以暂时放松下来,任由太子折腾的意思。

待永宁帝舒舒服服泡过脚,再喝完一碗茶后,这皇帐内各处张罗着就寝的准备,夏泽在边上候着,为陛下安置好被褥,待他走到边上,想熄去最后一根蜡烛时,永宁帝的声音在昏暗的皇帐内响起来,像是半睡半醒的呓语,“看着丽妃。”

夏泽一直安稳的心悚然一跳。

“喏!”

莫惊春蓦然惊醒,又是一日清晨。

距离回程还有几日,外头又是一副新天地。

据说太子和四皇子起了冲突,东宫将四皇子奚落了一顿;大皇子在狩猎时惊了马,被路过的太子薅了起来;七皇子频频去探望三皇子,五皇子不知为何甚少出帐,二皇子在昨日被永宁帝训斥,再有某某大臣与某某大臣连着数日吃肉便秘,并有哪几位频去求见太医云云……墨痕每日带回来的消息实在是多。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发觉这个在院里甚爱闲聊八卦的随从在探听这一途上还真是有天赋,跟在他身边乃是屈才,若是放到战场上,怕不是个精良的斥候?

不过墨痕一听莫惊春那意思直接就软了腿跪下去,莫惊春也没再提吓唬他。

端是听着墨痕带回来的消息,足以看得出那些皇子明里暗地的浪涌。

他取了鲜嫩菜叶投喂雪兔,道他受伤,或许是件好事。

墨痕正在给他额头的伤势换药,闻言不由得说道:“您这说得是什么话?这额头的伤要是再偏一些,您或许要没命了!”身上其他的擦伤虽然也多,却也抵不过这脑袋上的凶险,墨痕心里纠得慌。

莫惊春:“你整日听着那些消息,怎么就没进去心里呢?”他无奈。

墨痕撇撇嘴,“郎君就莫要看高我了,这些随便听听还能往回带,顶多算是我耳明目聪。可要我说个五六三四,且饶了我吧。”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这一回春狩,就是来搅混水的。你外出行走的时候低调些莫要惹事,平安顺遂回去便好。”不过这也是他的期许罢了,他和太子闹出来的事,怕是惹了不少人眼。

墨痕记住,瞧着莫惊春额头的伤势高兴了些,“早些愈合就好。”

莫惊春微微一笑,他将救命恩兔待的笼子打扫干净,身后墨痕探头探脑地说话。

“郎君待这兔子真好,要带回去养吗?”

“带回去罢,让沅泽养着。”

“如此甚好,小郎君可喜欢这些小动物。”

莫沅泽那院子时不时就会偷摸摸收留一些受伤的鸟兽,然后等养好了再偷偷放走。他那小侄子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是阖府的人都哄着他,任着他罢了。

待墨痕带着水盆出去后,莫惊春方才收敛神色,慢吞吞在帐内踱步。

春狩只剩下数日,他心里却莫名提心,仿佛有哪处绷着弦。

不过思来想去,便是真的有些什么,如今也是莫惊春这层次够不着的事情,他抿唇思索了片刻,回到案前俯首,提笔勾勒。

片刻后,他停下动作,看着自己在纸上描出来的人像,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将笔尖蘸饱了墨,又在边上浓墨重彩涂出了猛兽。

梦中画像。

近几日,莫惊春偶尔会午夜梦回。

这便是其中一幅。

如说回忆,起初只有五分可能,梦里醒来,再看这潦草画像,却有了八分把握。

莫惊春低低叹了口气。

孽缘。

“夫子整日叹息,莫不是将福气都给叹走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莫惊春一僵,他慢吞吞抬头,但见公冶启一身黑袍加身,好一俊美后生,笑吟吟看来的模样,与其后站在刘昊身边敢怒不敢言的墨痕形成鲜明反差。

莫惊春虽被吓到,却也蓦升起一种习以为常的荒谬感。

太子如入无人之境,也不是第一回。

刘昊冲着莫惊春笑了笑,就欠身将墨痕给拖了出去。

莫惊春挑眉:“殿下还是待臣这小厮好些吧,臣出来也就这带了这么一个。”

公冶启踱步过来,腰间佩饰晃也不晃,他本就姿容秀美,通身气派更显器宇轩昂。他微微一笑,顾盼间神采飞扬,轩轩若朝霞举。

伟美有仪容。

即便是对太子心有芥蒂的莫惊春,也不得不承认公冶启的好相貌。

不仅好,更有威严在身。

莫惊春被他如鹰目的视线盯上,只觉犀利不已。

他先前已经让太子看见他在作画,也懒得掩饰。心里道还想着这是第几回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还未涂抹完的地方细细描绘,太子居然也就站在边上那么看了下去。

等到莫惊春草草添完,又是两刻钟过去。

公冶启冷不丁开口,“这是夫子所记得的吗?”

莫惊春一顿,什么叫他“记得”的吗?

难道,太子是不记得的吗?

“只是些旧年旧梦,突然想起,便画了下来。臣的画技远比不上顾大儒,着实献丑。”

公冶启:“夫子要是与顾大儒一个脾性,那孤岂不是得面对两位顾大儒,如此想来,即便是孤,怕也是消受不住。”

他能调笑顾柳芳,莫惊春在这头只能做不知。

毕竟顾柳芳虽然刻板了些,但是他的才学是许多人比不得的,且他桃李满朝,即便不为官,在朝野也是闻名遐迩的大儒。

“当初夫子杀了那只猛兽,是否也如前日那般,英勇无畏?”公冶启状似好奇,又往莫惊春边上走了几步,几乎要与他并肩,一起看向这幅画作。

莫惊春抿唇,却是避无可避,只能站直了说话。

“殿下谬赞,凶兽伤人无状,臣只是勉力一试。”

公冶启笑,“若是受伤,又或是更严重呢?”

莫惊春顿了顿,“臣父既为我朝大将,臣兄也在外杀敌,臣躯虽不堪,却也不能坐视不管。若臣死一人,活百人,便该如此。”他并非大而无物,只是徐徐道来,语气平和,就像是他说的话,便是肺腑。

公冶启难得沉默地看着他。

莫惊春此人,实在是太过无趣,若非意外,公冶启此生怕是很难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乏味无聊的人。他内敛,沉默,寡言,就跟暗处生长的树木,看着枝繁叶茂,却也再无其他可以称道的地方。

若非意外……

公冶启早就清楚莫惊春身上那古怪的症状已然消失,毕竟那一直随身飘来,几乎浓烈到无法阻遏的奶香味早就不再。

可是这把燃起来的兴味,却没有消失的时候。

他转头看着那幅勉强完成的画作,与刘昊当日在东宫所言一一对上,眼眸泛起一闪而过的戾气,旋即消失不再。

咔嚓咔擦——

寂静到几乎无声的时候,这小小的咀嚼声都异常清晰。

公冶启和莫惊春近乎同时望去,只见一个编织得有些精美的笼子里,一团雪白正在旁若无人地啃着菜叶,粉|嫩的三瓣嘴吧唧吧唧地吃着,一团毛绒绒的兔尾正缩在屁|股后面,瞧着异常短小。

一只手戳了戳,然后肆无忌惮地揉|捏了几下。

雪兔吓到了,雪兔生气了,雪兔一回头,雪兔嘎嘣又僵住装死。

它莫名畏惧这个陌生男人。

而莫惊春……

莫惊春看着公冶启那揉|捏的粗暴,一时间沉默下来,总觉得自己那团兔尾也在瑟瑟发抖。

公冶启若有所思,这手感……

不对。

莫惊春有点心烦意乱地牵着马。

他们这些年纪不上不下的大臣最是尴尬,年老的那些自然是陪着已经狩猎尽兴的陛下,年轻的早就伴随着几位皇子掠进林中。可莫惊春处在去与不去皆可的阶段,也便是两边都不相配。

不过他心里是不想去的。

他有个毛绒绒的小问题。

以及,这团毛绒绒还带来了另外一个麻烦。

它似乎带有某种它身为动物的天性。

昨天他隔着山林听到了虎啸声,那团尾巴立刻瑟缩起来,连带莫惊春的心神都被兽吼所摄,险些就趴下了。得亏他反应够快,立刻扶住边上的墨痕,才没失了礼数。

最后那头猛虎是被太子随扈拖回来的。

很漂亮的杀戮。

只伤了眼,虎皮非常完整。

太子当即就将虎皮献给了永宁帝,陛下一高兴,昨夜篝火连夜,莫惊春连吃三日肉食,开始觉得腹胀难受了。

不过闲想那许多,最终莫惊春还是在刘春的邀约下骑马入林。

一直躲着反而不美。

刘春的随从不会骑马,墨痕倒是会,算上他和一个士兵跟从,也不算毫无防备。刘春骑射一般,意不在猎物,只是想借此松活松活筋骨,他纵马游走在草垛边,笑着说道:“围场看着危险,实则并不。来之前,驻守士兵已经将危险的猛兽都清除了一遍,只是在边上走走的话,就跟在家门口一般安全。”

他见莫惊春骑马时都一本正经,挺直腰板,还以为是在担忧害怕,便出声安慰。

莫惊春:“那有一只鹿。”

他的话虽然没有回答刘春的话,却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猎场,多数还是这种食草的,这其中鹿算是不错的猎物,除了它寓意不错外,体型也够大,总比兔子锦鸡那些要凑数得多。

刘春骑射是一般,但看到那鹿后,却也驱马追赶,引弓搭箭,这一时间,自然是将方才那番话给忘记了。

不过那只鹿还是跑了。

刘春动静太大也太慢,那只误闯此处的鹿受惊,灵活地逃走了。

莫惊春安抚了几句刘春,看他愤愤地射了一发空箭。那本是随手乱射的,但莫惊春定睛一看,却发现刘春那箭擦过了一只雪兔,那小东西的腿受了伤,正蹦跶着想跑。墨痕也看到了,速速赶了过去,将那兔子给薅起来。

莫惊春看到那只小雪兔被送回来,在墨痕的手里僵直弯身而坐,略长的耳朵向后紧紧贴住身体。

它在害怕。

他莫名感觉到了这一点。

刘春对他幸运一箭射中的这只小东西却毫无兴趣,他郁闷地说道:“若是空手而归那也不算什么,要是带着这兔子回去,反倒是要惹人嘲笑了。”

莫惊春见他不喜,便开口要了这兔子。

刘春也当真一点都不上心,摆摆手就给了他。墨痕将取回来的箭递给刘春,再将雪兔奉给莫惊春。

莫惊春随意看了下雪兔的伤口,其实也不算严重,回去再上上药。他将兔子关进马侧挂着的木笼里,方才舒了口气。

藏在披风大氅下,莫惊春的尾巴不为人知地动了动。

他脸色微僵,趁着骑马时的动作一再调整。

这尾巴的存在,直到上马的时候,才显出它的恼人。它的位置实在微妙,正好卡在与马背接触的地方,若是纵马快跑,就会不断上下颠簸摩擦。那可真是要了命的接触,酸软敏|感的反应一再让莫惊春软了腰,虽然最开始骑马的时候,心中已有猜测。可当真如此,莫惊春也不由得脸色微变。

他现在开始思考,当初精怪说到达临界点方可摆脱这条尾巴,这话里所提及的临界点究竟是什么时候?

怎样才算临界?

远处长箭破空的咻咻声引来他们的注意,除了射箭声外,更有人声与喧哗声。刘春往那边打量,突然眼睛一亮,“殿下!”

莫惊春一惊,随着刘春看去,正看到太子殿下一马当先,追赶的正是那头刚才从刘春手中脱逃了去的鹿。只见在纵马追赶的途中,他抬手抓住了马侧边的弓箭,看也不看就朝着鹿逃跑的方向射了一箭。

他的“看也不看”和刘春的“看也不看”大有不同,刘春那属实是心里没底,太子殿下那是胸有成竹,箭不走空!

跳跃的鹿一下子摔落。

也无需跟着的扈从上前,那锐利一箭已经让鹿再跑不得。确定猎物无法逃跑后,公冶启才放缓了马匹的速度,似乎是觉察到了恼人的注视,隔着遥遥的丛林,他猛地抬头,一下撞见莫惊春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