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他坐下来,吃了几口菜,才听得张千钊嘟哝着说话。

张千钊叹息着说道:“你也知道,目前找到的窦氏藏书都在翰林院,可实际上这数量顶多不到五分之一,而余下的部分,现在不仅是官府在找,其他世家子弟不少也是奔着这个来的。”

莫惊春颔首,这确实是一件花费许久的事情。

而且他清楚这事情究竟会不会结束,还得看正始帝究竟如何打算。

对张千钊来说,这不会是一个短期苦恼。

这是一个长期的麻烦。

“……昨儿,翰林院内有人发现第二批送来的古籍中,有着东郭禹所写的《云生集》,还是真本。”

莫惊春原本还在吃酒,被这话惊得连连咳嗽,浓烈的酒水呛入喉咙,烧得他生疼。

袁鹤鸣一边大笑,一边提着温水给他倒。

莫惊春连喝了两杯,这才回过神来,眼角带泪地说道:“真本?”

“真本?”

张千钊沉痛地点头。

东郭禹是前朝一个著名的书法大家,他所创造的东郭体独一无二,尤其是当年他在醉酒状态下发狂所写的《云生集》更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此物乃是东郭禹一气呵成所做,即便是事后他醒来,想要重新再写,却也写不出那样如痴如狂的书法,再也沉浸不进那狂情纵意的情态里去。

东郭禹因为这平生不曾达到的高度,日后再写不出这样的书法,从此绝笔。

东郭禹在前朝就已经是被世人传颂的大家,到了这后朝,对于东郭禹的《云生集》的推崇更上一层楼。

没有哪一个学习过书法的人在听到《云生集》真本时会不动容!

莫惊春也不例外。

张千钊看着莫惊春,脸色更加苦涩,“这还是今儿下午发现的,结果东西还没呈到御前,消息早就传了出去。窦氏登门了。”

此前窦氏一直很隐忍。

许是因为自家人闹出来的事情,觉得过分丢脸。

每次只有在新的东西挖出来送到翰林院时,会有专人跟着官府一起去确认清点,却是没表露出着急的态度。

原本张千钊为此还高看窦氏一眼,结果这一回《云生集》出来的消息,窦氏再坐不住,乃是由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一起登门。

翰林院也算是官府衙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

可一来,窦氏勉强算是苦主,二来,除了窦氏外,还有旁的闻风而动的世家大族。

那可不是一家,两家。

张千钊再是能理解,也架不住这么多人一起上门。

翰林院本来是清贵的地方,结果被这么一弄,就跟菜市场一样。

他自然可以拒绝,但是这其中却也不发身份地位比他还要高的人在,着实麻烦。

袁鹤鸣嗤笑了声,“要我说,你便是让人将他们全部都打出去又能如何?直接将他们扭送京兆府,治他们一个擅闯的罪名。”

莫惊春分神看了眼袁鹤鸣,发觉他在跟着陛下办事后,这手段也趋向狠厉。

张千钊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就是从京兆府出来的。”他的语气平静,颇有种自己已经快要升天的扭曲淡定,“京兆府敷衍他们东西还未找全,他没有权力将这些东西立刻分割还给窦氏,结果窦氏就只能来翰林院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这也不能算是窦氏无礼。

毕竟这样的东西确实是无上珍品,不管是哪个世家大族,即便是皇家,这样的孤本都是可以传世的。

《云生集》这东西失而复得,对窦氏来说,是好事。

却也是坏事。

莫惊春:“你能出来,怕是有人给你挡了一挡吧?”

张千钊叹息,“东西现在正在顾柳芳手上,他的秉性大家也都知道,是绝不可能将东西据为己有。而他现在人也在翰林院,说是要彻夜钻研,判断真伪。”

但这东西,若是假的,怎可能不到一个下午就掀起这样的巨浪?

顾柳芳此举是帮了张千钊,却也不可否认他心里怀揣着想要钻研的想法。

但暂时确是他,稳住了局面。

莫惊春:“你还是太软绵了些,即便苦主的东西暂存在翰林院那里,但除了窦氏外,其他的人也无权擅自进入翰林院。就算翰林院外车水马龙又如何,不给进,难不成还能擅闯?”

张千钊幽幽地说道:“按理说是这样,但是下午,连秦王都来了。”

那老王爷是真爱书法,也没想着能独占,就想着观摩一下。

整个下午,他就跟顾柳芳泡在一处了。

袁鹤鸣抱着酒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嘴说道:“谁让你倒霉呢?都是文弱,又是身份不凡,就说只是来看看,理上是不许,可是强硬了又不行。要我说,你最开始就不该接下来这烫手山芋,看着算是不错,可谁来都能揉搓,可真是烦人。”

莫惊春把玩着酒盏,无奈地说道:“毕竟那可是《云生集》。”

前朝这东西还未失踪前,就有人出过百万黄金购买,却被天下人嗤笑铜臭味太重。即便是这样高昂的价格,在读书人的眼中,却是配不上《云生集》的地位。东郭禹的后人也不肯贩卖,只一直珍藏,直到乱世中颠肺流离,最终消失在战争洪流里。

谁成想,居然一直藏在窦氏里。

袁鹤鸣若有所思,“这东西若是当真是孤本,那……”

莫惊春忽而说道:“我记得,东郭禹的后人,还在世吧。”

张千钊猛地抬头,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的手指抵着额头,冥思苦想起来,好半晌,他认真说道:“我没记错,东郭禹的后人,确实还在世。我隐约记得,正始二年,孟怀王娶妻,那位郡王妃出身,便是东郭家。。”

袁鹤鸣哈哈大笑,拍案说道:“若是真的,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这东西是出自东郭禹之手,落在窦氏,如今被重新寻到,却是恒氏发掘出来,最终暂时藏书于翰林院。

不管是东郭后人,窦氏,恒氏,甚至都有资格争夺。

如此种种,却不是轻描淡写就能压下的浪潮。

而《云生集》这种孤本的价值,却已经不是金钱能衡量。

张千钊赫然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从明日开始,除了窦氏外,其余人,便是王爷亲临,也再不许入内。”

若是为了《云生集》,那还是免了吧。

袁鹤鸣笑着说道:“我给你寻摸一下,要是那东郭后人还不知道此事,我便速速将此事流传出去,务必帮你将这水搅得浑浊,再不叫任何一人捉着你不放。”

张千钊已经吃了两坛子酒,脸色有些发红,“我倒是觉得,这京中的浑水,从窦氏出现开始,就没再平静过。”

他看着醉态满脸,说的话却是镇定平静。

莫惊春淡淡说道:“不管是窦氏还是林氏,如今陛下的态度分明,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

张千钊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其实陛下哪里表露过什么态度?挑起窦氏的,是他们自家的祸事,而林氏,却是你捅破的……陛下只不过是派出了薛青等人罢了……没看前些时日,陛下小年还给天下世家送贺礼呢……瞧瞧咱陛下这心性,那才叫坚忍……”他说到最后,突然打了个酒嗝。

莫惊春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吃醉了。”

张千钊:“是有点。”

他的酒量顶多只能吃两坛子酒,如今开席还不到一会功夫,但是他就已经将两坛子酒都吃完了。

张千钊扶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说是要出恭。

莫惊春连忙叫来了张家的下人,扶着他往外走。

袁鹤鸣看着张千钊的身影出去,突然笑了一声,“哪里有什么吃醉,不过是借酒消愁罢了。”

张千钊的愁闷却不是在翰林院,其郁结却是多少跟正始帝相关。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广林喜欢读书写字,常年与书为伍,不喜欢这些阴谋算计,也是正常。”

袁鹤鸣嗤笑起来,斜睨看着莫惊春,“你倒是爱说,可是你跟广林的差别,却是不大。”

张千钊不喜欢这些,难道莫惊春就喜欢?

从前莫惊春可也是在翰林院待了八年,才成为太子太傅的。

而后,在正始帝登基后,如今,莫惊春又在宗正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

袁鹤鸣从认识莫惊春以来,似乎就从不曾看他怨怼过。

或许是有,却从未在他们面前流露过。

袁鹤鸣:“你难道就没想过旁的事情?”

莫惊春挑眉看他,手里捏着酒杯轻轻跟他碰了一下,清脆的声响后,两人各自吃下酒,“想过什么?”

“出人头地,富贵滔天?”

他垂眸,看着桌上鲜甜浓香的菜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的功成名就,泼天财富?我生在莫家,出生时,莫府已经发家,家中生活并不算苦。只除了父亲偶尔不在家中,常年担忧他的安危外,其实并未有过苦闷。

“等阿娘去世,那大抵是我第一次知道世间疾苦,然数年后我登科及第,再嫁娶,看起来也是美满。”

莫惊春的语气平缓,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不过惠娘出事后,我才算是明白,其实人生无常。就像我以为我在得中探花后,能够在朝上大展拳脚,为朝廷效力,更是帮助父兄的时候,我却是在翰林院坐了多年冷板凳。”

袁鹤鸣看向莫惊春,以及他手边的酒坛。

在他们笑话张千钊吃得多的时候,莫惊春手边的酒坛也有一二个。

其实不算醉。

到底是微醺。

莫惊春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当时要说没有怨恨,那肯定是假话。可是如今再看,你我都知道,在我父兄在外征战,权势地位逐渐膨胀的时候,若是再有我入朝为官,到时候文武两边都有莫家人……你猜先帝会怎么做?”

先帝是不会容忍自己亲手再提拔|出|来一个祸害。

为了保证莫家的纯粹,先帝绝不会重用莫惊春,虽不至于打压,但也不会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那翰林院,就是莫惊春最好的去处。

尤其是……当初还有年幼太子的事情。

如果不是莫惊春谨慎,他现在不一定能活下来。

袁鹤鸣低声说道:“当初先帝待你,确实是刻薄了些。”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果先帝不这么做,那很快他就不得不亲手除掉莫家。到底是一个莫惊春重要,还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两位将军重要……要我选,我也定然会选父兄。”

莫惊春是被舍弃的存在。

这是莫惊春在翰林院里逐渐品尝出来的苦果。

所以莫飞河和莫广生对他异常愧疚。

只是莫惊春却是没有多少感觉。

那些时日已经过去。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先帝却还是给我留了退路的,不然当初你以为他为何会调我去东宫做太傅?你真的以为我的学识,能够教导当时的太子什么?”

当时东宫甚至都以为他们两个相看两厌!

即便没有当初幼年太子的事情,莫惊春也能推断出先帝的想法,将他压在翰林院打磨数年,等到磨去棱角后,再将他送给东宫。

那届时,莫惊春能抓住的上升之路,便只有东宫。

这样的人,不会只有莫惊春,在东宫的身旁,有的是这样被栽培,被打压,最终又逐渐爬起来的人。

永宁帝慢慢用这样的手段为东宫磨砺人才。

袁鹤鸣和莫惊春都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莫惊春一杯杯吃酒,忽而说道:“所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就没什么念想?”

莫惊春杵着下颚,懒懒地说道:“念想?如今我既不缺钱,也不缺权和地位,还能有什么念想?”

袁鹤鸣当即有些着急,他低声说道:“那你总不能跟着……一辈子,若是再往后,你总该做好准备。”

他不是无的放矢。

袁鹤鸣为正始帝做事,负责的确实是阴私事。

他可谓脱胎换骨,几乎整个人都被重塑了一遍,正如莫惊春所说,他的手段气势都变得比从前狠戾许多。

只他这个人念旧,从前喜欢什么东西,往后就也喜欢什么东西,轻易是改不了的。

他身边从前有谁,往后,也不会变。

而这些时日,袁鹤鸣负责追查大皇子的事情,越查,便越感觉其中的波涛暗涌。

有人想要大皇子死。

不只是清河王。

涉及到皇嗣的事情,从来都不可能简单。

袁鹤鸣的声音压低了下来,轻声说道:“你可知道,陛下一直在拖延清河的战事?”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就像是在莫惊春的耳边,只有勉强分辨,才能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

莫惊春略一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