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老太医时常语焉不详,却又神神道道。尤其对寻找其兄的姿态越来越迫切,这态度着实让人心中不安。

可是……

莫惊春沉沉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正始帝是疯子。

这个事实,莫惊春已经完全知道。

可这个疯子……

莫惊春摩挲着手里冰冷的器物,在最疯狂的时候,即便暴戾万分,即便透着试探算计,可剥开一层层阴鸷暴厉,却仍有温暖。

即便那温暖透着血腥、恐怖、渗人和扭曲,却是真真存在。

那么,开始纵容这头彻头彻尾的疯兽的莫惊春……

又算是什么?

窗外大雪纷飞,冷得车厢内的墙壁都是遍是寒意。

礼部侍郎蓝松柏僵硬地扭了扭身子,看着对面假寐的宗正寺右少卿,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气,将右少卿叫得清醒,重睁开了眼。

短短十来日的时间,礼部侍郎和右少卿便被迫熟悉了起来。

不熟悉也不行,这队伍里就三架马车,一架是给他们两人,剩下两架是大皇子跟他们侍从物品,再有押送的是哀礼节仪,队伍不长不短,已经快到焦氏本家所在的郡县。

他们两人在马车内整日对望,虽然乏味,但再怎么样也比外面行军的士兵要好得多。

无聊归无聊,也说不出挑剔的话。

蓝松柏:“再有两日,便要到了。”

右少卿幽幽地说道:“平平安安就是好。”

蓝松柏:“你能不能有点信心?陛下可是派了这般多人,要是在焦氏面前怯了意,回去咱俩就完了。”

右少卿淡定自若,“你可是忘了宗正寺是干什么的?”

来往左右,全是宗亲。

他们怕过?

蓝松柏冷哼,“礼部却也不是被吓怕的。”

礼部接待各国来使,一个个却也不比宗正寺轻松。

若是莫惊春在此,他肯定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当初在交泰殿上,发觉了献舞的舞女不对劲的礼部侍郎。

右少卿:“既如此,你怕什么?”

其实不是蓝松柏怕,而是他总有种不自觉的紧绷。

良久,他才无奈地说道:“你是不知道,这一次这么大的事情,焦氏怎么可能不严阵以待?可是大皇子才四岁,又是文弱的脾气,到时候肯定是我们给他撑场子。

“可若是大皇子一个不小心……”

他怕的是撑场子吗?

狐假虎威,礼部和宗正寺最会了,不然为何来的是他们?

可问题在于大皇子的安全。

任由是谁,看着这八百士兵,都不会觉得轻松。

右少卿的脸色这才严肃起来。

他在宗正寺待了六年,倒是快忘记外头的事情可不像是宗正寺这么简单。

……宗正寺从前也是不简单的。

这跟宗亲打交道的事情,哪里会简单?

是在莫惊春来了后,不知不觉就变得甚有条理,居然也闹不出事来。

原本他们还在担忧,若是换上来的宗正卿太好说话,或者太不好说话,那可真是麻烦。上一个宗正卿就是太好说话,所以才让他们很难办。

结果莫惊春这四年,却是给了他们极大的惊喜。

遇事这位从来是自己顶上,就没见他退过。

他们无需担心做事的时候没有后盾,只要是有理的事情,莫惊春从来都不会让他们怯场,这样的上官,谁不爱呢?

右少卿看了眼礼部侍郎,至少比黄正合好。

如果礼部侍郎没有在夸大其词……正始帝膝下只得了大皇子一个。

如果有人对大皇子动手,又或者,像大皇子说一些诛心的话,那岂不是麻烦?

右少卿这才警惕起来,跟蓝松柏细细商量起来。

再两日,一行人已经抵|达郡县外,数百精兵自然不可能入城,但有约莫五十名跟着大皇子一同进出。而焦氏本家的人则是亲出城门外三十里相迎,来的人,是下任焦氏宗子。

大皇子理应称呼他为舅舅。

此人名叫焦遥。

大皇子在宫内显得柔弱,但是出宫后,再有两位年长嬷嬷与內侍跟随,平日是深入简出,只在必要场合出面,倒是没哪里做得不妥。

而两位官员按着礼数做事,甚是体贴周到。

两边都算礼让,更是熨帖。

大皇子每日都会去停灵的地方拜一拜,焦遥每次都会在,他看得出来大皇子眼底的好奇和无名的悲伤。大皇子年纪尚小,还不能体会那种离去的悲哀,但是每日见人进出落泪,多少能够感同身受。

每次大皇子进出时,他的身边不仅跟着宫中嬷嬷,就连官员也时时跟着,像是异常警惕。

焦遥心里叹息,却也明白他们的谨慎。

废太子妃焦氏,是他妹妹。

入宫前,焦遥就曾经劝过父亲,妹妹不适合入宫。

可是不知先帝跟焦铭究竟交流了什么,便已经成了定局。

事到如今,焦遥也不知道父亲死前后悔过没有,可是焦铭做的事情,如今他要做的事情,他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跪在棺木前,沉沉叹息。

望百年后,族人们不会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便是万幸。

大皇子在离开前,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中年男人,再看向跟着身旁的礼部侍郎,忽而迈开脚步,小步小步走到焦遥的身旁,垫着脚抱了抱他的脖子,然后便转身离开。

焦遥微愣,看着大皇子离开的背影。

方才大皇子离开的时候,低低叫了他一声“舅舅”。

礼部侍郎和右少卿除了每日跟着大皇子进出外,自然也有应酬。只在这等诡异的情况下,他们除了必须去的宴席,压根就不出面,足足守到了最后一日。

今日起灵,而后送葬。

焦氏本家忙得不可开交,可即便是这般,也看不出半点慌乱,来往行色匆匆的族人们身披缟素,让整个冬日也变得愈发严寒了般。

大皇子原本可以不跟着前往,但许是这些时日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主动提出要一起同去。

大皇子既要动,那些精兵自然也要跟着一同前往。

原本焦氏是想要低调行事,却不曾想被这些跟从的精兵闹得浩浩荡荡,仿佛有无数人前来送行,这没阻止得了,便有不少百姓偷偷跟在身后。

大皇子坐在马车内,看着外面自发跟上来的百姓,茫然地说道:“他们这是为何?”

天寒地冻,甭管是马车还是骑马,都得万分小心。

人在外面走动,抬脚都是艰难,可即便是如此,出来的百姓却是不少。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车架后,偶尔能听到轻轻的哭泣。再加上漫天大雪,仿佛这份幽冷也透着怨怜,在轻啜的哭泣声里变得愈发透骨冰凉。

嬷嬷说道:“焦氏的势力在这里根深蒂固,不过听说做派清正,颇得人心。如今宗子去世,心有感伤罢。”

她面上说得平静,心里却有担忧。

如这般民众自然聚集劲儿来,定然是得人心。

为民做事是好事,可要是……

她望向外面,就在车架左右,却是一些精悍的士兵跟从,有他们在,她安心了一些。只是此刻,她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种恐慌感,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般。

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让她不敢小觑,让人告知了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上的两位官员。

可是直到抵|达入葬的地方,也是平平静静。

大皇子执意要下马车跟着进去,最终是礼部侍郎带着大皇子亲自前往。

并十位士兵,再多,便是惊扰了。

右少卿守在外面,看着焦氏的墓地。

这依山伴水,看着山水极好,不过倒是不显奢靡,甚是低调。守在外面的族人看得出肃穆悲伤,除此外倒是显不出其他情绪。

身边几位宫内出身的老人脸色都不好看,若不是大皇子执意要进去,他们眼下是不可能会让大皇子离开他们视线的。

只是这毕竟是焦氏祖墓,他们也不好强行闯入。

焦氏的名头,即便他们出自宫里,也不能肆意。

右少卿在外面等得有些不耐烦,但是他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表现。

倒不是他没有半点同情,只是他在记挂着大皇子的安危,自然分不出心神去想别的,他的目光从前面看到后面,从焦氏族人看到外面等着的精兵,除了礼部侍郎外,大皇子的身边还跟着十几个侍卫。

有人突然从里面出来,然后那些站在外面的焦氏族人脸色有些惶恐,然后再有人跑进去。

右少卿的脸色微变,突然大步走到前头去,突兀地说道:“发生了何事?”

被他抓住的焦氏族人看起来很是年轻,转过头惶恐地说道:“不知道,听说里面出了变故。”

变故?!

右少卿的脸色大变,正想要冲进去的时候,却看到焦遥抱着大皇子大步往外走,他的身上溅着不少血迹,淅淅沥沥的血花还在溅落。

被他护在怀里的大皇子有些茫然,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身边围着十来个士兵,再有好些个举着武器的素服焦氏族人,一个个脸上哀痛未去,愤怒正起,都是护在周围。

焦遥亲自护着大皇子到外头,登时那些原本就驻守的精兵猛地扑了上来。

右少卿的脸色大变,厉声说道:“焦遥,你这是在作甚?”

大皇子在焦遥的怀中低声说道:“是他护了我。”

除了跟着焦遥的那些精兵,不多时,便有十来个人被压着送了出来,他们看起来三大五粗,身上也都披着白衫,至于他们的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就连嘴巴都被堵住。

方才就是这些人突然暴起,差点伤了大皇子。

是焦遥给挡了一下,又用自己护着大皇子,方才顺利出来。

“挡了一下?”右少卿看着礼部侍郎,脸色有点古怪,他从刚才焦遥的讲述中却是听出了些许不妥。

礼部侍郎看起来也有点狼狈,他擦着汗说道:“这些人都是藏在焦氏里进来的,目的就是奔着大皇子而来。但是他们对焦遥却是投鼠忌器,不敢伤及他们。所以焦遥就用自己做肉盾,护着大皇子出来。”

在焦氏墓地闹出来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焦氏还是朝廷来人,都是勃然大怒。

经过细查后,他们才发觉,原来这些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大皇子,但是因着来往的兵马实在太多,他们在路上没办法动手。

墓地肃穆,如果大皇子要去焦氏祖墓祭拜的话,身边跟着进去的人铁定没有那么多。这里下手确实比外头简单,可是他们却忘记了——

大皇子,也是焦氏出身。

即便他冠有皇室的名头,可是在焦遥的心中,自然也是自己的子弟。

他护着大皇子,却是真心实意。

而这群贼寇也不知是为何,不敢贸然对焦氏人下手,所以投鼠忌器之下,反倒被他们强行杀了出来。

而他们动手,本就是贪图一个出其不意。

等焦氏族人反应过来,他们还想再动,早就被祖坟内的族人给强行压制,全都给扭送出来。

焦氏连夜盘查,和朝廷来人一起,最终查出来的结果确实是让人心惊动魄。

尤其是礼部侍郎和右少卿,他们两人的眼皮狂跳。

负责保护的将领也是心悸。

在得知一路上,其实有几次险些被埋伏的时候,纵然是右少卿都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些贼人可真是不死心!

得亏陛下派来的人手充足,不然路上都不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情。

大皇子虽然没事,但还是受到了惊吓。

焦氏出了这样的事情,内部倒是有些混乱,尤其是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而祖墓那边还要再行收拾,但这都是后话了。

在尘埃落定后,为首的将领已经将消息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然消息还未入京,莫惊春就已经知道了。

【任务十完成】

正在洗澡沐浴的莫惊春愣了一下,人往底下又沉了沉,让热水淹没了他的肩膀,“出事了?”

天气太冷,他这些天几乎得是洗完澡后,才能在床榻入睡。他不爱用炭盆,屋内虽有地暖,但是天寒地冻再进来,入过热水,还是更有不同。

【已经无事】

莫惊春咕噜咕噜地吹了几下,“大皇子这一次出事,跟谁有关?”这事要说起来,还是透着不少古怪。

想要大皇子活着的人不少,想要他死的人更多。

但是这其中,世家们大抵是还没到如此痛恨的地步,唯独是想要夺位的……方才会痛恨正始帝的继位者。

如此说来,清河王却也是有点可能。

只是如今他被莫广生死死拖在战场,理应是腾不出手来做事。

……等下,也说不准。

莫惊春突然想到,对于清河王来说,陛下可是杀了他唯一的儿子,而正始帝膝下也只有一个大皇子……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您猜得不错】

莫惊春古怪地挑眉,“既然是这样,那应该是后来增派的人手吓退了他们。”

不然在路上袭击最合适,而不是……

莫惊春掐指一算,现在大皇子都快回来的日子,才突然动手,怕是已经没了法子。

大皇子平安,莫惊春的任务也完成,他心情自然是好。

再加上这几日,墨痕回来了。

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就是还不能干重活。

正如莫惊春之前猜想的那样,墨痕并没有打算在今年完婚,而是将时间推后,打算等明年开春后再说。

被人问起来,墨痕便憨厚地说着是他自己还未恢复。

不过私底下,墨痕倒是跟卫壹说了实话,“我爷娘让赶紧完婚,说是可以冲喜,可是我好端端一个人,都已经醒过来了,作甚还要她去背负这样的名头?就算真的有用,这冲喜难道是好事?”

卫壹笑着说道:“郎君也是这么说的。”

墨痕脸上的笑意便更浓,就像是自己的想法也被肯定了一般。

屋内,莫惊春换过衣物后,将手里的衣裳挂在屏风上,迈步朝着外间走去,只是还未等他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的争吵声。

莫惊春将门打开,就见墨痕和卫壹站在前头。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看起来面红耳赤。

莫惊春:“你们在作甚?”

墨痕急得跳脚,“郎君,你却是说说他,小的都说了我大好了,可他还是不肯我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