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晚了这么久,确实没有缘由。如果跟陛下一前一后入殿,那任由是谁都能觉察出他们两人的关系。
面对正始帝的坏笑,莫惊春最终还是不得不坐在屏风后。
莫惊春每每坐在这里,都会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即便是现在,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尤其是朝臣行礼的时候,因着这屏风是正对着陛下,莫惊春坐在身后,却也是朝着他在行礼!
每每如此,莫惊春总是下意识侧过身去避让。
陛下必然是清楚的。
莫惊春敛眉,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
莫惊春摩挲着这把椅子扶手,光滑细腻的纹路并不冰冷,这木质却是上造,须得是精心打磨出来。就连他现在坐着的时候,身后还有两个软垫靠着,以免莫惊春坐不住。
……他是真的坐不住。
莫惊春神色古怪地缓了缓姿势,腰软得很。
就跟面条似的。
软趴趴,还有点麻麻的。
他强行压下不该有的情绪,继续听着前头的争辩。
他们还在吵莫广生和清河王的事情,所以即便莫惊春提神在听的,但都是那三板斧,听着听着,莫惊春就有点走神。
……眼前这扇屏风看起来有些古怪。
从他这一面看去,这扇屏风就像是略有凹凸。
莫惊春下意识往前凑了凑,没有伸手去碰,只是细细观察。
德百守在屏风后,欠身说道:“这屏风可与前头相接触,只要宗正卿将您想要说的话写在纸条上,就能透过这些孔洞送往前头。”
莫惊春听着德百细细的话,忍不住说道:“前头也会看得到吧?”
德百笑起来,“可是谁也不知道陛下|身后坐的是谁。”
莫惊春:“……”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他不自在了起来。
前头正始帝还在说话,“……一切照旧,明年春闱的事情……”
莫广生的事情被正始帝压了下来,除了点派粮草的事情,帝王似乎并未表露什么态度。而如今在说的,却是明年的科举。
明年是正常的科举考试,乃正科。
莫惊春仔细听了一下,发现今年被列入科举考官名单里,还是有张千钊的名字。他默默给张千钊默哀,就听到许伯衡出列说话。
许伯衡淡淡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一次科举的名单,倒是可以换上一换。”
正始帝扬眉:“许首辅有何高见?”
许伯衡举了几个人的名字,这才说道:“若是每年都是那几位,怕是会让考生只跟着那几位考官的喜好走。如此每每轮换,倒是会让他们不再专精一处,更能发挥自己的长处。”
片刻后,正始帝颔首,算是认下了许伯衡的建议。
只是这来来去去,张千钊的名字,还是在其中。
莫惊春忍不住笑。
除开这两件事外,朝上别的都是旧事,再加上冬日各地的受灾详情,还有一些不咸不淡的口水战。
薛青此人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就要气得人跳脚。
他在朝上阴阳怪气,却是嘲讽了不少人。
这些人的利益跟薛青是天然的相反,早晚都是要得罪的。
只是……莫惊春垂眸,如今正始帝是薛青的后盾,所以这些人才动不了薛青,可要是有朝一日薛青真的引起众怒,压不住的话……那他也会是最先被抛弃的棋子。
不过这样的事情对正始帝来说,却是不太可能。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像是想起了帝王的脾性。
他太过暴戾,可不一定会这般让人顺心如意,他向来是自己不痛快,就要让别人百倍,千倍不痛快的。
想到此处,莫惊春的脸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点苦涩的味道。
等到朝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才又有两个官员出列说话,倒是在劝说正始帝立后。
如今陛下登基四年,还是只得一个大皇子。
或许是这一次大皇子离开京城的事情刺激到他们,让朝臣想起来陛下还有这么个隐患,不由得再度掀起一阵劝说的浪潮。
当然,他们的态度不敢再跟之前那样强硬。
是徐徐图之,更是循序善诱。
只是正始帝一般都不听。
薛成也忍不住说道:“陛下,虽然宫中已有大皇子,可毕竟子嗣单薄。陛下虽然不爱好颜色,可是这后宫开枝散叶之事,却也是与前朝息息相关,还望陛下慎之,再慎重。”
正始帝对待薛成这个老臣,倒是没那么敷衍。
“薛阁老,寡人如今二十余岁,怎么在尔等的嘴巴里,就像是个七老八十,再动弹不得的孤寡老人?”他的声音稍冷,“莫要再说了,此事暂且搁置。”
莫惊春听得出来正始帝不高兴了。
只是他的情绪淡淡,若非是莫惊春,也是听不出来的。
薛成还要再劝,却得了许伯衡的眼神暗示,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再说话。
等下了朝会,他们一同起身朝外走的时候,薛成才忍不住说道:“你方才为何劝我?”
薛成不是冒然插手此事。
而是因为如今的局势。
今年伊始,而到今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正始帝的动作是为了什么。
打压世家,痛击宗室。
这样的举动无论放到何时,都是异常敏|感的。
世家谨慎,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笼子里。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里,如果陛下愿意娶一些权贵女子,不论是世家出身,还是宗亲内的人选,这都是很好的安抚手段。尽管他们知道这未必是糖霜,可即便是包裹着砒|霜,面上看起来也是甜滋滋的。
这样的手段甚至不算阴谋,而是阳谋。
如果正始帝愿意的话,他的动作就不会显得那般突兀而敏|感。
不管是世家还是宗室,都不会显得如此惶恐。
这惶恐不是表露在面上,而是埋藏在心底,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意味。尤其是窦氏和林氏之后,如今大皇子前往焦氏的事情,又触动了不少人的神经,唯恐陛下什么时候镰刀就割下来,他们如何不怕?
可若是陛下愿意联姻……至少,也是一种怀柔。
薛成是全然为了正始帝着想。
许伯衡自然知道。
可便是因为他知道,所以许伯衡才清楚,正始帝是不会这么做。
许伯衡:“你以为,咱们这位陛下,难道看不清楚吗?”
薛成:“这并非妥协,而是正常手段。我实在是看不分明,为何陛下不愿意这么做。”前头那几年,陛下心里想着先帝,所以才不愿意后妃入宫,那还可以说道。
可是如今已经是四年过去,这后宫,怕是从未这么空寂过。
许伯衡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从前是连和亲都不愿意的,早些年,他才四五岁的时候,被先帝抱去贤英殿,听到我等在商议边关之事,再听得议亲之举,恼得当场摔了砚台,将我等好一顿骂。”
那小儿不过小小年纪,却是如此悍然。
便是站在他们这些老臣面前,却也是半点都不畏惧,甚至还透着几分轻蔑与不满,背过身去跟先帝说话,“父皇,您不是说要带孤来见识一些厉害的人吗?儿臣觉得,厉害不厉害,倒是不知道。可是窝囊,却是一等一的!”
那时候,太子才四五岁啊。
这却是薛成不知道的事情了。
许伯衡说着从前的往事,眼底也露出少许怀念之色,“当初陛下才那几岁,便已经是这样倔强的脾气。如今怎可能会拿自己来做赌呢?更何况……”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想起今日在朝会上不曾出现的人。
莫惊春。
许伯衡低低叹息了声,孽缘。
这其中,还掺杂着另外一桩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隐秘。
那看似平常普通的莫惊春,实则却是陛下的禁虏,只要这扭曲纠缠的关系存在,陛下的目光……未必愿意投向旁人。
……却是没想到,公冶皇室生出来的疯子里,倒是有这样的痴情种。
许伯衡揣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只是不知道,正始帝这浓烈的情愫,究竟能持续得多久?
而子卿,却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长乐宫内,莫惊春捂着鼻子,揉了揉。
方才鼻尖痒痒,却是不知为何。
下了朝会后,因着还未吃过膳食,原本打算要出宫的莫惊春被陛下留住,又回到长乐宫,方暖暖地吃过早膳。
莫惊春确实饥肠辘辘,待吃过一碗面食后,方才抚着小|腹。
那细微的动作落在公冶启的眼中,却是透着幽暗。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一朵绽开的妖艳花朵,放浪又妖异。
好看。
帝王想,当真是太好看。
尤其衬得夫子异常艳丽。
那花,仿佛是世间并不存在的东西。
……甚妙。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眼底是浓郁笑意,甚至分不出是什模样,“夫子,宗正寺那头,卫壹已经替你告了假,却是无需着急。”
莫惊春:“……”
真真先斩后奏。
不过他担忧的却不是宗正寺那头,而是莫府。
他一夜未归,尤其还是在生辰这日,必定是会惹来府内人的担忧。
只是昨夜莫惊春才试探过公冶启,他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又开口,免得戳破陛下心里的嫉妒。
……确实是嫉妒。
莫惊春敛眉,他却是没有想到,即便是他答应后,陛下的心中,却是尤为不足。
仿佛……像是正始帝的贪婪无度,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莫惊春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像是想起昨夜陛下的言行,如今腰间的酸软,可是必须靠在软垫上才算合适。
他心里咬牙切齿,确实是贪!
正始帝:“夫子在想什么?”
莫惊春回过神来,“没什么……”
他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微弯,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陛下,昨夜,我很高兴。”
他轻声说道。
纵然陛下是知道的,但莫惊春觉得,他应该说出来。
正始帝便也看着莫惊春,那模样像是要将他吞进心里去。
莫惊春觉得从前的自己实在是蠢笨不堪,怎么会分辨不出那样的眼神……无声无息的渴望充斥在陛下一分一寸的注视里。
那与从前,乃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