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醒来的时候,王妃和郡主都围在他的床头,见他醒来,声音急切地招来太医。
清河王已经昏迷了半天。
太医进来后,为清河王细细诊脉,斟酌再三,还是说:“王爷这是怒火攻心,这几日还是得多养养,方才能下床。”
郡主忍不住哭了出来,“阿耶,这是怎么了呀?为什么阿兄出去一回,人却还没了呢!”下午接到消息,她们赶去书房的时候,却只看到世子的脑袋搁在匣子里,王妃当即也是两样一翻晕了过去,急得郡主一人左右难支,还是几个谋士回过神来,连忙将太医请了过来,再让奴仆分开照顾两人。
此刻,王妃也就只比清河王多醒了一会。
清河王靠坐在床头,脸色铁青得可怕,宛如恶鬼。他老了,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脸上的皱痕和花白的头发,显得他更加苍老恐怖。
许久,他幽幽地说道:“公冶启。”
他只是念出这三个字,就如同阴森的诅咒,让喋喋不休的王妃停下话,和郡主一起看向清河王。
清河王猛地甩开被子,踉跄地下了床,“何华,赵明,刘康!”
这几个人,都是清河王的谋士,后者是侍卫首领。
他们一直在外面守着,在听到清河王叫唤后,立刻就冲进来,老王爷眼神发红,阴冷地看向刘康,“到底怎么回事!”
刘康猛地跪了下来,悲怆地说道:“卑职已经亲自赶去,发现别院上下,无一活口。世子的身体更是不知所踪!”
清河王的手再度哆嗦起来,他猛地踹翻椅子,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悲痛吼叫,“公!冶!启!”这一回,他更像是要咬碎年轻帝王的骨头。
何华眼看清河王如此悲痛,欠身说道:“方才正接到消息,广平王世子,似乎也没了。”至少他们的暗桩再联系不上了。
“是吗?”清河王扭曲的脸上浮现出惨白的笑,“小皇帝的杀性这么重,本王倒是怀疑,康王的死,跟他有没有干系了。”
赵明蹙眉说道:“康王和皇帝之间并无仇怨。”
何华看着清河王的眼,正幽深地盯着赵明,当即心里发寒,立刻说道:“你忘了吗?康王在此前,曾经问过莫府提亲,不正是将莫惊春拿来揉搓。如果皇帝对莫惊春如此重视,那或许……”
赵明忍不住反驳,“就算是这样,可那是康王!这小皇帝再如何发疯,怎可能为一颗药去杀了一个亲王!”
何华:“那眼下,皇帝不就是……”
他猛地停下,可不能为了救赵明而将自己搭进去。
清河王在两个谋士来回的说话里逐渐找回自己的理智,他方才那一瞬间确实是想杀了反驳自己的赵明,但是眼下赵明说的话有道理。
“何华,赵明说得不错。”清河王苍老地说道,“公冶启千里迢迢让人来杀我儿,怕就是猜到了本王的目的。
“他是因为本王触犯到他的威严,应当不是为了莫惊春。”
莫惊春重要吗?
当然重要,依着太医院的医案和公冶启的反应,足以看得出皇帝如何暴怒。
尤其要在清河王的封地将世子杀了,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可偏偏公冶启就是这么做了,为何?
是为了报复。
可莫惊春再怎么重要,也不过就这样。
他是一个引子。
但不可能是理由。
不然依着何华的意思,那小皇帝岂非喜欢上了莫惊春?
可清河王再如何回想却也想不起当初莫惊春究竟多亮眼,至少说明莫惊春的确不是那种漂亮的男子。
小皇帝什么没有,怎么会看上莫惊春?
这是清河王在推己及人。
赵明欠身,“王爷,小皇帝此举分明是为了激怒王爷!”
清河王嗬嗬笑起来,声音里有着一直难言的诡异,“本王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他的眼球诡谲地看向赵明。
“你说,广平王要是知道他儿子死无全尸,那该会如何?”
…
九月里,京兆府逮捕了京西宅院的贼人。
怎料不少贼人在搜捕的过程中奋力反抗,死了不少人。余下的贼人禁不住拷问,总算吐露出指使他们的人,正是清河王。
清河王和广平王交好,广平王世子上京的时候,这些人跟从世子的队伍入了京城。
广平王世子在得知他们的意图后,与他们发生冲突,被杀于宅邸内。
满朝哗然。
黄正合最先质疑,“清河王和宗正卿并无联系,宗正卿对清河王世子更是有恩,他怎么会刺杀宗正卿呢?”
礼部尚书的话也赢得不少人的赞同。
其中有好些都是之前想要追查真凶的,只是在提出是清河王的时候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反倒是站在了另一边去。
京兆府尹苦闷地说道:“这派来的全部都是死士,臣全部都查过了,除了被宗正卿与莫府家丁斩杀的那些,剩下都是见无力回天,服毒自|杀。”
是死士,便说明派来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如果没有个准确的目标,他们未必会想到是谁,可京兆府尹查出来的线索居然是清河王,倒是让有些人不信,却也有些动摇。可杀人必定要有个理由,尤其是这等悍然不轨的大事,不可能随便一拍脑袋就做事。
正始帝看了眼刘昊,刘昊步了出来,清了清嗓子,“诸位,奴婢有一话要说。”
他的出面,止住了下面沸沸扬扬的争吵。
刘昊:“召老院首上来。”
老院首,就是老太医。
他的官职虽然足够上朝,可他是太医院的人,压根就无需出入朝堂,若是眼下要召他来说话,就得特特派人去叫。
可是刘昊这一扬声,就有內侍将话传出去,不多时,老太医就出现在殿上。
显然是一直在偏殿等候。
老太医欠身说道:“陛下,太医院曾经在数月内丢过一份医案。太医院内已经自查过,却是再找不到行踪。”
站在他旁边的薛成脸色微变,厉声说道:“是陛下的医案?”
老太医欠身,“确实如此。”
王振明忍不住说道:“太医院丢了陛下的医案,跟清河王袭击莫惊春有什么联……”他的话还差一个字,却猛地僵在原地。
朝臣百官都不是傻子,那一瞬,某种无言的寒意爬上后脖颈。
不少人立刻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正安然地立在他的行列里,手里握着朝板,正眼观鼻口观心,仿佛现在朝堂上在说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方才京兆府和太医院所说的两件事看着并无联系,可一旦细思,却有着最密切的联系。
……正始帝!
今日上朝后,就一直沉默无言的陛下!
太医院里,关于陛下太后的医案是最需要谨慎放置,绝不能外露,一旦泄露,便是大祸!
偏偏眼下的事情,如果串联在一处,岂不是在暗示这份医案,其实是清河王致使偷窃的?可如果清河王看到了医案,又为何要刺杀莫惊春?
除非……莫惊春的重要,甚至远超了对于其他的急切。
那莫惊春为何重要?
工部尚书猛地想起那刚刚修好的交泰殿,一下子打了寒颤。
如他这般想到的人不在少数。
更有激进如言官者敢于询问,“陛下,若是要怀疑清河王和太医院的事情有关,那需得有足够的证据!”
没有证据,那就算是说出花儿来,那也是不信的。
正始帝慢条斯理地说道:“寡人说过此事跟清河王有关系?”
言官语塞。
这要是没关系,您偏偏在这时候将太医院院首叫上来作甚?!那谁都会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处啊!
不过这样的话,言官倒是不敢说。
还是刘昊欠了欠身,方才说道:“人证倒是有一个,德百,将人带上来。”
守在殿外多时的德百立刻去偏殿,将人给提了出来。
这人看着瘦削,年纪有些大了,面白无须,是个太监,但是不知为何有点面熟,尤其是朝中一些老臣,微眯着眼看着这內侍,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
顾柳芳忽而说道:“这人,是不是从前清河王身边的贴身內侍?”
顾柳芳的岁数这么大,其实已经是三朝老臣了。他从几十年前就开始进出宫闱,担任过两朝皇室太傅,清河王和先帝,其实也曾经是顾柳芳的学生。
只不过他如果不教授皇室子弟时,就不常在朝,而是在他的书院。
这是属于他的特例。
最近顾柳芳在朝,还是因为窦氏藏书的事情才回来的,最近人经常泡在翰林院。有他在,一些登门拜访的权贵世家才收敛了气势,对张千钊来说无疑是好事。
顾柳芳这么说,一下子引起了朝臣注意,依着这位大儒的性格,众人也不认为他会撒谎,许伯衡和几个老臣盯着看了片刻,缓缓说道:“确实是清河王身旁的內侍。”
刘昊淡淡说道:“黄德,还不快快将你所做的事情说出来。”
刘昊的话分明不重,可朝臣肉眼可见黄德抖了抖,跪在地上说话,“奴婢是永宁元年入的宫,当时王爷要离开京城去往封地,怜悯奴婢家人还在京中,就没有带奴婢离开。奴婢后来入了御膳房,又去了药房,都是些清闲的活。
“永宁十二年的时候,清河王突然送来消息,让奴婢时不时送些消息出宫。奴婢的位置无关紧要,能送出去的不多。
“永宁三十二年,先帝的身体逐渐衰弱,奴婢在药房看得最是清楚,便将这事传了出去……”
不少朝臣蹙眉,永宁三十二年的时候,当时还是齐王的清河王确实有过异动。
“……交泰殿的事情出来后,药房连着三月熬夜不休,奴婢觉察出其中有问题,便设法去太医院偷出来陛下的医案,发现,发现……”
一个失神,那老太监的话已经说到最后,人匍匐在地上哆嗦着,像是即将要说出的话如此恐怖异常。
“……陛下所中之毒压根未清,仍然需要莫惊春的血入药,如果没有莫惊春的话,那陛下的神智,或许……”
“荒谬!”
莫广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将老太监踢得哀哀叫唤。他的脸色难看,一身有别于文官的穿着让他显得异常出格。
此举是殿前失仪,但是众人看了看莫广生,倒也能够理解。
而陛下没有说什么,言官自然不会不知趣。
许伯衡的神色不变,只有在听到余毒未清时露出微微的讶异,其余时候都如同木雕听到最后。他看着老太监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起身,“陛下,若是这內侍所说无误,那还请陛下明确告知老臣一事,陛下当真余毒未清吗?”
这对朝廷内外,无疑是一件大事。
正始帝年轻。
正是因为他太过年轻,又有雄才霸略,即便性格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但也确实算得上一个好皇帝。
这几年各地偶然的灾情,都解决得悄无声息,不管是南征北战,也确无败迹,如今朝内风起云涌,许伯衡更是透过其中看到帝王勃勃野心,如果依着陛下的谋算,一步步下去,或许真的能瓦解世家门阀的根基。
可前提是,正始帝还在。
如今宫内只有四岁幼子,如果出事,那是绝对不可能撑起这个王朝。
公冶启扬眉,看着许伯衡的模样就跟从前在东宫看着许太傅倒是无差,透着一丝狡黠和洋洋得意,“许阁老这话说得,怎么有种寡人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去的感觉?”
许伯衡失笑,“臣不敢。”
公冶启屈指敲了敲桌案,似笑非笑地说道:“许阁老要是不敢的话,那就没有敢的人了。”他的目光落在黄德身上,变得薄凉冰冷。
“他说得不错。”帝王从容不迫地说道,“百越之毒在寡人体内扎根,要根除确实不易,需要徐徐图之。”
此话一出,包括莫广生在内的朝臣脸色微变。
莫惊春感觉到不少扎人的视线,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就连正始帝,也在有意无意间扫过莫惊春,那眼神里蕴含的意味,莫惊春暂时不打算去理解。
“……陛下,光是靠着这人的一面之词,就要断定清河王图谋不轨,是不是稍显仓促了?”薛青微微蹙眉说道。
正始帝:“寡人什时候说过要确定清河王的罪名了?”
帝王无赖般一摊手,笑得异常开怀,“这不过是一次友好的交流,薛青,你就是太紧绷,总是开不得玩笑。”
那黄德被无声无息带了下去,谁也没在意他的死活。
谁也,都在意他的死活。
莫惊春若有所思,陛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莫家人原本觉得皇帝是绝对不会将此事揭露出去,可陛下偏偏就揭露出来。
莫惊春并不认为此事瞒着有用,如果陛下的症结犹在,那百越毒这个挡箭牌,能用多久,就能用多久。
对于时时和陛下接触的朝臣来说,虽然担忧陛下中毒的情况,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畏惧害怕。毕竟他们时时在陛下跟前,陛下若是当真身体衰弱,焦躁暴怒,他们是看得出来的。如今陛下不过是比往常情绪起伏要大了些,偶尔更为冰冷无情之外,倒是没露出什么大碍。
可是莫惊春更不觉得,此刻揭露会是好事。
朝内无忧,那,朝外呢?
正始帝特特在此时放出去这样的消息,未尝不是要上竿掇梯。
若是真引起兵祸,那该如何?
莫惊春有些看不透帝王此刻的行为。
下了朝会,莫惊春缓步行在宫道上,投来的视线不在少数。莫飞河和莫广生等几个武将都被叫到贤英殿去,想必是有要事要说,而莫广生在离开前,还忍不住看了过来,眼底有些担忧。
莫惊春却是好笑。
如同清河王这样敢于在京城动手的人实在是少,而且防贼也做不到日防夜防,这只能见招拆招。
莫惊春受的伤除了胳膊和背部的伤口外,基本上都愈合了。
太医院的药确实有效,就是换药的时候贼疼,墨痕时常发出惨叫,抓着卫壹问你们宫中的药为什么这么痛,晃得刚刚换完药的卫壹也是一脸菜色。
想起之前家中的事情,莫惊春脸上不由得浮现笑意。
只是还未等莫惊春出了宫道,赶往宗正寺的时候,他突然被两位女官给拦了下来。为首的女官长相秀丽,笑容甜美,笑着说道:“宗正卿还请留步,太后有请。”
…
太后取着一卷书,正抱着大皇子读。
时不时,大皇子便会问上一句,这句或词是什么意思,太后就慢慢悠悠地跟他说。
秀林进来说道:“太后娘娘,宗正卿来了。”
太后就拍了拍大皇子的小胳膊,“去,带着书去隔间练字,回来给哀家看看练习得如何。”
大皇子就高高兴兴地带着人走了。
莫惊春进殿门的时候,正好和大皇子擦肩而过,便驻足安静行礼。
待大皇子离开后,他方才跨步进殿。
“臣莫惊春,见过太后娘娘。”
莫惊春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被太后叫起后,正感觉这位天底下最是尊贵的女人在打量着他。
这不是莫惊春和太后的第一次见面。
早在他还是太子太傅的时候,或是偶然,或是意外,他们也确实见过几面,只是那时候,太后远没有现在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他。
太后在想,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却是能够降服得了陛下?
当初先帝靠的是水磨的耐心关切和血脉相连,如今莫惊春又是为何?
在太后看来,莫惊春的长相确实算是不错,长得是俊秀漂亮,但不是那种一打眼就能注意到的模样,他更像是需要细细品尝的酒酿,藏在巷子深处,想要一睹究竟,需得有发掘的耐心,方才能欣赏得了这样一种美丽。
皇帝有这样的耐性?
太后心里难免好奇。
不过她沉默了这么一时半会,莫惊春依旧安静立着,心平气和。这份心性还算不错,至少不是个爱作妖的。
太后想起莫惊春素日的评价,心里叹了口气。
“哀家叫你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陛下那头,瞧着总有些让人担忧,他如今岁数大了,与哀家也不爱说这些。宗正卿近来时常陪伴在陛下|身侧,可有发觉不妥?”太后不徐不疾地说道,那温和的口吻出乎意料。
问的话,不算出格。
莫惊春斟酌再三,欠身说道:“太后娘娘,陛下这些时日似乎夜间多梦,偶尔精神不振,瞧着不大爽利。不过处理朝政还是上心,就是稍显急躁了些。”
太后的脸色微变,摇着头说道:“让陛下去好生看看,偏是不肯,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臭毛病。宗正卿若是闲暇无事,可也得好好劝说陛下,身体要紧。”
“喏。”
太后问起来的都是公冶启的身体,再有便是隐晦提及了陛下最近的事情,除此之外,不论是朝务,还是莫惊春本身,都没有得到太后多余的关注。
莫惊春出来的时候,反倒是松了口气。
太后这样的程度正正好,不管她究竟是什么心思,可是明面上,她只当做君臣来问。
莫惊春便也只需要以君上和臣下的态度来答便是。
引路的女官冲着莫惊春笑了笑,本是打算带着他离开,却不曾想,从宫道那头传来小跑的脚步声,拐弯一看,正好是仓皇的大皇子。
大皇子跑得不快,但还是气喘吁吁,身后跟着几个內侍。
他有点小胖,但胖得可爱。
莫惊春听到大皇子急匆匆地看了眼他,然后就冲着他身边的女官说道:“秀林姑姑,陛下来了,你快快去告诉皇祖母。”
他说完这话,跺了跺脚,转身还要再跑。
秀林忙将他拦了下来,她身后的女官自去殿内不提。
“大皇子,您跑什么呀?陛下过来,您在偏殿待着就是了。”秀林的口吻很是无奈,抬手给大皇子整理因为跑动而显得凌乱的衣物。
大皇子急得小脸通红,嗫嚅地说道:“我不敢……好姑姑,你就快让我走罢!”
大皇子年纪小小,说话却是利索。
那话说出来,秀林也不好再拦着,便看着大皇子急匆匆地带着內侍离开。秀林重站起来时,大皇子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另一处,而正始帝的身影却在宫道这头步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