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陛下很可怕,但薛青也不逞多让。

莫惊春没想到正始帝会赶着在这时候带他过来大理寺,原本以为是出了什么要事,却没想到正始帝前来,似乎只是为了让莫惊春看一眼罢了。

席和方确实平安回来了。

莫惊春:“窦何唯如此拐弯抹角,就是为了刺激窦原?”

“窦原这些年搜集到不少关于窦家的事情,但那些都是物证。”正始帝淡淡说道,“无一人愿意为他佐证。”

或许在他寻求真相的时候有人说上了一句两句,一旦涉及到出面作证,就无一人敢应。

那是扶风窦氏,那是世家。

即便他内里藏污纳垢,可只要这块匾额在一日,只要这名声在一日,依附在窦氏下生活的人便永远高高在上。

他们不敢。

也是不愿。

唯有席和方是他能真正争取过来的,可他却偏偏忘记所有。

其实窦原这一次,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不是他手里有着窦氏藏书这个倚仗,他压根活不到现在,也不可能走进大理寺。

没看窦何唯甚至敢在官家面前挑衅吗?

正始帝之所以让人救下席和方,可不是怜悯他,而是另外一种隐忍不发的怒意。

世家,世家!

“……我亲眼所见,婶娘亲口所说,我母兰娘是被我父所杀,而后我父窦何唯,又扼杀了婶娘灭口……”

薛青淡淡说道:“席和方,你可知道,儿告父,也是有罪?”

席和方行了大礼,冷声笃定地说道:“在下,告定了。”即便革除他的功名,即便要受铁齿之苦,他也定要让窦何唯偿命!

这声斩钉截铁的话里,薛青淡淡笑了。

“我已经快马加鞭派人去验尸,如果确有其事,即便死了二十年,该有的痕迹,也还是会有。”

便是肉身成白骨,也必会留下痕迹!

窦家的事情因为需要远赴扶风验尸拖了下来,原本正渐渐被坊间所遗忘,却不想突然爆发出另外一个传闻。

据说窦家藏书有十之二三都藏在了京城!

又听说,这藏书多年不见天日,已经是无主之物……若有谁能找到,去官府报备,就能拿到黄金十两!

那可是整整十两黄金!

一时间,即便是京城脚下,那也都沸腾了。

不少好事者涌去光德坊,就是为了看看有无这个黄榜,没成想真的有。还有衙役在边上说道,发起此事的人原来正是为母伸冤的窦原,也是窦家本族人,听说他的父亲是为了这批藏书而死,如今正想着如果能找到这批藏书地方,就将他们全部献给朝廷,一了百了!

这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本是坊间传闻,又快速地传到了朝堂上。

大朝。

林御史率先出列,老气横秋地说道:“陛下,近日坊间有些传闻,据说是京兆府发了黄榜,为窦家寻找藏书,闹得是纷纷扬扬。”

京兆府尹倒是没想到还和自己有关,忙出列说道:“林御史此言差矣,虽然那藏书曾经是窦家的,可如今在找的人,却是窦原。”

林御史老神在在地说道:“窦原也是窦家人,他在找,不就是窦家在找。”

大理寺卿薛青冷冷说道:“林御史出身颍川林氏,难道你一人,就能够代表整个颍川林氏不成?”

林御史微眯起眼,看了眼薛青,笑着说道:“那自然是不成。老臣只是在想,从哪里来,就该归哪里去。这藏书本就是窦家的藏书,若是找到了,自当还是归还给窦家罢。”

王振明出列说道:“陛下,依着律法,捡到遗失物,捡到者必定要归还官府,然后再公示黄榜,让遗失者定期来领。待过了这阶段,方才能归于官家。”他看似只是出列说了一道法条,却是旗帜鲜明地站在林御史那一边。

这话,是对薛青说的。

薛青这个人最注重法条,如果依着律法说话,即便他不喜,薛青也不会再说话。

不料,薛青却慢悠悠说道:“王尚书说得不错,只是另有一点,却是例外。若是遗失超过十五年,有人拾得该物送至官府,可自留一半遗失物,这是该得之赏。如今窦家藏书遗失已经超过十五年,窦原在官府挂号,以十两纹金买入拾得者的那一半,有何不妥?”

那当然不妥!

朝中有世家出身的官员都要暴跳如雷。

那可是藏书!

藏书!

十两金岂非侮辱?!

而且按着薛青这说法,岂非谁都能去官府那边刊这条消息?

岂料薛青又摇头笑着,“那可不成,窦原是窦家人,尔等是吗?”

真真是叫人气得死去活来。

莫惊春听着他们的激辩,心里却是好笑。这些世家看着是为窦氏出头,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谋利呢?

这偌大的无主之物……若是谁得了偷偷瞒下,那可真叫发家!

正始帝听了一耳朵的争吵,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依着律法来。”他的手指敲在扶手上,一下下轻响,但是分明。

“如果是普通百姓得了,愿意献上交换钱财,寡人用一千两黄金换得入国子监。”淡漠冰冷的嗓音却不知为何透着一丝嘲弄,“……当然,若是他们不愿,也可以自带着一半藏书离去。”

正始帝此话一出,莫惊春便知道,要乱了。

陛下这话,远比窦原那一出还要添油加醋,生生在原本世家结盟撕开一个口子。

窦家十之二三的藏书啊!

就算只取一半,那也是无上珍宝。

谁不眼热?

谁不动心?

从一开始,窦原鸣冤,坊间传闻,再到黄金十两,朝堂激辩……这一步步,都有着正始帝的算计,他便是要将这一桩事情推到热潮。

将京城这本就浑浊的水搅得更加风生水起,毫无停歇之时!

就在这热闹的当口,对莫家来说,一桩好事出现了。

莫飞河和莫广生回来了。

这两位悄无声息进京,某一日他们突然出现在朝堂上,这才惊得朝臣们一跳。随着他们回朝,帝王也大肆封赏莫家。

莫飞河、莫广生、莫惊春三人都封侯,食邑五百户。

侯爵是只对异姓功臣的奖赏。

公冶皇室给出去的侯爵,从创朝开始,就只有二十多位。

如今一朝间,莫家同时出了三位侯爷,如何不让朝臣震惊?

即便是亲手拟定的内阁,都忍不住摇头。

陛下……究竟是过分倚重莫家,还是想捧杀莫家?前头莫飞河和莫广生便算了,莫惊春又是为何?

当日,莫惊春在听到旨意时,也立刻出列。

可是正始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此言差矣,难道寡人一条命,当时殿上那么多人的性命,都不值当区区一个封侯吗?”

莫惊春语塞。

随着帝王提起此事,众人这才想起来,生辰宴上的事情。

那日过后,陛下确实还未封赏。

只是朝臣心中又是怪异嘀咕,陛下这坦然提起来的模样,可半点都不见后怕,云淡风轻得很。

不过陛下这个理由非常中肯,就连莫惊春也无话可说。

再推辞,岂不就成了“陛下命不如侯”了?

正始帝在诡辩上,可从未输过。

这一折腾,莫飞河和莫广生已经回来数日,莫惊春时常能感觉到徐素梅忧愁的眼神,在忍了几日后,莫惊春终究还是在一日休沐时带着莫广生出府去。

当然不只是他,还带着莫沅泽和桃娘。

他们一行人去了莫家在京郊的别庄。

那庄子曾经遭受了不小的损坏,如今已是焕发一新,与从前截然不同。

桃娘和莫沅泽从前不曾来过,看到已经是高兴不已,被庄头带着去顽,身旁还跟着几个家丁。

而莫广生是来过的,他站在庄上四顾,吃惊地说道:“这庄子什时候变成这样了?”地盘扩大了几倍不说,这里头的布置,田园的耕种,还有那尽头的宅院……这是全部都翻新过一遍了吧?

莫广生跟在莫惊春的后面说道:“梅娘什么时候有这闲心了?”

莫家并未分家。

所以宅子内的公家事务,都一并是徐素梅在处理。

莫惊春:“父亲没与你说吗?当初陛下在这里诱敌深入,然后毁掉了大半。后来陛下掏了私库的钱翻整了一遍。”就变成这样了。

莫广生这才想起此事。

等入了宅院,莫惊春才发现这里必是高人动手,整个院子模样与从前的土气截然不同。

他也是在那之后,第一次过来。

莫广生背着手兜了一圈,又回到莫惊春的面前。

“好了,究竟要和我说什么事情?还特地巴巴到这里来?”

莫惊春微顿,抬头看着莫广生。

莫广生扬眉,“我又不是傻子,你这几天和梅娘眉来眼去,你当我看不出来?”

莫惊春:“……”

他一拳砸在莫广生的心口,疼得他躬身。

“这样儿戏的话,莫要再说。”

莫广生吃痛地揉了揉,“你和梅娘我还不放心?你想那么多作甚?年纪还没我大,想的事情却是忒多。”

莫惊春背着手说道:“陛下对我有情。”

“啊?陛下?那不是……”莫广生起初还在揉胸,刚才莫惊春的力道可不小,但是揉着揉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脑袋猛地看向莫惊春,“你说什么!”

莫惊春看着庭院栽种的漂亮植株,慢吞吞说道:“你年纪大了,已经耳聋了?”

莫广生窜到莫惊春面前,一下子就挡住了窗前的风景,焦急地说道:“不是,这,你从前并未表露过……不是为兄嫌弃,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你是不可能踏出……是不是陛下?”

家人担忧和关切,一下子抚平了莫惊春隐秘的担忧。

尽管他爱莫家人,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若是他们不能接受……那也正常。可如今他们确实不能接受,但不能接受的是被强迫之事,而不是唾弃。

莫惊春会袒露,也是无奈之举。

莫惊春慢慢说道:“先前陛下中了百越的毒,疯性大发,险些杀了康王和张家。那时是我拦住了陛下。老太医说那毒正要能用我的血解读,所以我便与陛下同进同出了一些时日。大嫂许是早有怀疑,所以便看破了。”

他看了眼莫广生,“大嫂看了出来,瞒着你也无用。”

即便当初徐素梅来问的时候,莫惊春不承认,却是没用。

徐素梅是从许久之前就开始怀疑。

此一事不过是确认。

而莫广生与徐素梅夫妻一体,她定然会告诉莫广生。

那由她来说,和由莫惊春自己来说,还是后者为妙。

莫广生没想到刚到别院,就被自家二弟给了个暴击,还没反应过来,院门口就冲进来一大一小,直接将他们亲爱的阿耶和小叔拽走了,独留下莫广生孤独的一人。

莫广生抹泪,怎会如此!

连莫沅泽都抛弃他。

直到下午,莫广生才有点接受,忧愁地说道:“那你……那你和陛下,是……”

他当然会担心莫惊春。

莫惊春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脾气,他跟陛下发生那样的关系,肯定是陛下那崽子先动手的!

莫广生曾经当做大皇子的侍读,在上几次回京的时候才知道公冶明谋反的事情。

虽然那是为他母亲所连累,但这毕竟说不清楚明,陛下能够饶过许家其他人,放过公冶明一命,怕也是知道这个内情。

只是莫广生既然进过宫里去,和曾经的太子肯定打过交道。

两人在宫中演武场,那可是一对一的对手。

莫广生太知道正始帝的烂脾气!

这小子当初在演武场上输给了他,私底下居然套他麻袋!

莫广生套麻袋这办法,还是从正始帝那里学来的。

“兄长不必担心,这是我与他的事情。”莫惊春淡淡说道。

他将此事告诉兄长,不过是因为大嫂发现了端倪,所以不得不说。

并非意味着他真想莫家扯到这关系中来。

至于父亲那边,莫惊春是不可能说的。

莫广生显然觉得有些不对,只是更多的事情,莫惊春却也是不再说了。

他们几人在这别庄待到晚上,本要回去,偏偏莫广生终于被两小儿想了起来,拖着去庄子里的小后山爬坡。

莫惊春站在这正院里,还能够看到山上那隐隐约约的火光。

那正是他们一行人的踪迹。

“郎君,外面有一队经过的人家说是想来庄上借宿,不知可否答应?”别庄上的管事过来说道,“那人拿的是庆华公主府上的令牌。”

莫惊春微讶,庆华公主?

莫家可和庆华公主没什么联系,唯一勉强的,只有上一次谋反,他父亲和庆华公主并肩作战。

既然是庆华公主府上的,莫惊春便打算亲自去看看。

他跟着管事走到了别庄门口,只见打开的大门外正有几个站着的人,并几匹马。莫惊春借着昏暗的月光和身后的火把看了看,悚然一惊!

那不正是皇帝?!

“陛下?”

怎么会是正始帝?

他拿着的可是公主府的令牌。

莫惊春惊讶地将正始帝迎了进来,看着他一身劲装,再有马背上的猎物,“陛下去狩猎了?”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闲来无事,出宫散心。抓了些猎物,来子卿庄上打打牙祭。”

莫惊春挑眉看他,又看向身后那几人,发觉有柳存剑在,便颔首。

柳存剑也行了颔首礼,就见帝王走到莫惊春身边扯住他的袖子,慢悠悠说道:“听说夫子有闲情趣志,带着兄长孩子出来游玩,感觉如何?”

“尚可。”莫惊春谨慎地说道。

他今天白日刚和莫广生说过那要命的事情,这晚上陛下就亲临了,这可着实尴尬。

莫惊春正在想着要不要派人去告诉莫广生带着孩子赶紧离开,却听到陛下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哪儿呢?寡人同莫广生,可也好久不曾见面。”

莫惊春:“……”这不是前几日才见到了吗?

莫惊春无法,只能让管事去叫人。

不多时,莫广生带着俩孩子出现在院里的时候,就感觉桃娘猛地抱住了他的小腿。莫广生低头看着她,“桃娘?”

桃娘却不说话,只是看着里面,喃喃叫了声阿耶。

莫广生循声看了进去,却发现正始帝正坐在堂内,只他不仅是坐,他还正捉着莫惊春的手腕在看,似乎是在检查什么。根骨分明的手指按在狰狞的伤疤上,听得正始帝冷冷说道:“之前送去的白玉膏为何不涂?”

莫惊春的声音传来,“只是一点小伤……”

“哼,一点小伤?你这话,不如同老太医说去。”

先前莫惊春总是拿老太医来堵嘴帝王,如今被这一堵嘴,也无话可说。

白玉膏能淡化伤疤,又极其珍贵。

莫惊春总觉得没必要,就时涂时不涂,但是这恢复的速度这么慢,被公冶启一逮一个准。

莫惊春只得讨饶。

在他们说话间,莫广生抱着桃娘走了进来,淡淡说道:“原来是陛下登门,实在是有失远迎。”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桃娘大咧咧地塞在莫惊春的怀里,然后挡在公冶启和莫惊春的中间,炯炯有神地说道,“许久不见,陛下可要与卑职出去练练手?”

这话,从前用在东宫身上很管用。

只是如今,正始帝的视线却幽冷地落在桃娘身上。

他的神色莫测,古怪地、一寸寸地擦过小女郎,像是在衡量,又像是在辨别,分明不冷,却莫名让人打寒颤,让桃娘更深地往莫惊春怀里钻去。

莫广生只觉不妙,“陛……”

“陛下。”

莫惊春平静地叫了一声。

只一瞬,公冶启微一眨眼,所有的危险瞬息都拢在皮肉下,用那一张好看俊美的人皮朝着莫惊春微笑,“在呢。”

莫广生面色不变,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那一刻若有若无的杀意是真,这一刻的平静温和,却也是真。

区别只在莫惊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