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小厮脸色微变,便应下了。
这封信在当天晚上就出现在了临睡前的莫惊春案头。
莫惊春看完席和方写的书信,忍不住捏了捏鼻根。
他想过别的,却没有想过有可能害他的居然是将他抚养长大的扶风窦氏。
因为想要席和方死非常简单,从一开始不要抚养他或者让他还没有出门前就杀了他,都非常容易,为何一定要在上了京城之后才动手?
而且一开始莫惊春并没有把通天楼的事情焦点,放在席和方身上。
如果这个事儿真的与世家内部有关,那说不得通天楼真的是对他设了一个局。可是席和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关注?
动手的时间选在京城,或许不是他们愿意的,而是他们正巧在入了京城之后才发现他们不得不杀了席和方。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席和方之前二三十年在扶风窦氏里生活,从来不曾出过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应该查的就是扶风窦氏在进入京城后究竟做了什么?
想到这一点,他摁住了要叫墨痕的心思,反倒是把卫壹叫了过来。
“卫壹,我要你去查扶风窦氏从去岁进京城至今究竟做了些什么?”莫惊春垂眸,“记住,大小事情,无一能漏。”
“是!”
卫壹应下后退了,出去站在廊下不由得思索,郎君究竟知道了多少?
刚才莫惊春的命令是卫壹一人无法做到的,可要是算上了暗地里的守卫,那完全可以拿得住。郎君本来不该知道才对……
毕竟宫内有些人屏息凝神的手段,仿佛是与空气一般丝毫都不能察觉。
罢了。
卫壹懒得再想,怕不是陛下自己透露给郎君的,也说不准呢。
这倒是给他猜对了。
正始帝自己一个说溜儿嘴,就让莫惊春猜到了此事。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就只能默默记住这个事儿。
左不过这些人听的只是帝王的命令,又不会听他的。
不,这话说的倒是不太准确。
有些时候莫惊春还是能够调动得了他们的,就如同现在,但是若要让他们回宫去,那就万万不能。
莫惊春本就没什么睡意,出了这事儿之后他就更加不困了。
他来回踱步,实在睡不着,就披了衣裳去书房找了本书来看。坐下的时候,他顺便问了次精怪,如今他的惩罚满足条件还差多少?
3/10。
这第三个,是他猜出来陛下用了读心术,而且还是在子时之前猜到的,所以才算数。
当时莫惊春一直觉得陛下会知道他心里的念想是正常的,可是因为精怪之前叭叭叭的那一段话,总是让莫惊春心里存着一个疑窦。
到了晚上的时候,总算忍不住找精怪说了一回,才真的确认了。
原来那时候,正始帝真的用了读心术,还是作用在他自己身上。
怪不得精怪说什么卡巴格还有漏洞什么的,原来是这个。
不过这个漏洞已经被精怪给补上了。
最近这段时日,陛下和莫惊春都很是忙碌,埋头做事的时候,就都没怎么见面。帝王一旦忙起来,就也是不知日月的人,莫惊春早就习惯。
或者应该说陛下不来找,莫惊春反倒觉得安心点。
最近陛下的情绪不知为何比起从前还要浓烈了一点,但因为脾气控制得好,没有什么值得他发火的地方,两人的气氛粘粘乎乎。
但是莫惊春很受不了这种氛围,总觉得十分怪异。
他却是不懂。
而这种苦闷,直到今晚被拉去吃酒的时候,才从袁鹤鸣的嘴中得到了少许解释。
载歌载舞的歌姬与那叮当作响的乐章,无不是这场宴会的佐料。
可是身处包间的几个人却是完全没注意到外面曼妙身姿和漂亮的奏乐,其中两人齐齐看着最里头颓废的那个。
——袁鹤鸣。
袁鹤鸣整个人显得郁郁寡欢,就像是雨打的浮萍,特别弱小般。
莫惊春看了眼张千钊,张千钊看着他。
“你俩别跟斗鸡眼似的,互相看来看去了,我没事儿。”袁鹤鸣说道。
莫惊春:“不可能。”
他简单否决了袁鹤鸣的说法。
如果袁鹤鸣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刚坐下就要酒吃了。他都坐下一刻钟,都只是懒懒吃着身前的茶,这个模样压根不像他。
张千钊:“他家里给他找了位女郎。”他叹了口气,也学着袁鹤鸣一起吃茶。
“长得一模一样的。”
张千钊含糊不清,说了一嘴,莫惊春就反应过来了。
袁鹤鸣家中看他久久不愿意娶亲,思及缘由,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强求家世,给他依样描葫芦,找了一个跟之前未婚妻有七八分相像的女子。
袁鹤鸣回家的时候就气了个半死,连夜离开家去了张千钊府上。
张千钊索性又请了莫惊春,拉出来一起喝酒。
只是没想到袁鹤鸣坐下他居然不吃酒了,整个人糜萎不振也不说话。
莫惊春:“等理完思绪,你若是不愿,回家,也给那姑娘好好安排一下。”这话倒是真理,能够给袁家里弄来的,不是平头百姓就是出生那种地方的,若是撒手不管,怕是落没个好下场。
袁鹤鸣:“子卿将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自然是不愿的,就算找来个十成十相像的又怎么样呢,不是当初那个人,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人了。”他恼怒的是家里人怎么想不明白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实在是玷污了他心里的人。
袁鹤鸣被他们劝了劝,后头又吃了不少酒,抱着他们絮絮叨叨说着从前的事情。这些事情他憋了许久也没人可说,这世道听完也只会嘲弄他,不就是个女人吗?只是今日遇到这事儿,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吃了好些酒,说起了他们从前的事情,他们两人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后来出了点事,女郎的家里离开了京城,过了几年才回来。
那时候袁鹤鸣一见到她,又一见钟情,后来才记起他们早前的缘分。
当时他们两家住的也近,他有事没事就借着拜访人家兄长的名义去见人家姑娘,两人黏黏糊糊得紧,就算出去游街看景也一直都是在一起,两家也早就做好了将来结缔良缘的准备。
莫惊春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那时候感情好,就整日想着在一起吗?”
他这话说得突兀,但是另外两人也吃了不少酒,压根没放在心上。
袁鹤鸣抱着酒瓶呜呜说:“那是当然啦,肯定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会恨不得日日相见!”他一边说话一边抽噎了一下,“子卿,你别怕,你今年才这个岁数,以后总是有缘分遇到你的良人……说不得你还可以体会到那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痛苦。”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袁鹤鸣,和张千钊说话,“他在内涵我的年龄吗?”
张千钊连忙拦住莫惊春的拳头,“他吃醉了,他吃醉了,咱不要跟酒鬼一般见识!”但是他在心里却也说着莫惊春不会吃醉了吧?
从前可看不出子卿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莫惊春并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
借这个行为来掩盖他莫名奇怪的心情。
……原来,这段时日陛下一直来找他,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莫惊春忍不住去思索他们过去这段时日,好像也并没有太过沉|沦色|欲。多数时候陛下只是翻了宫墙出来找他,然后就抱着他睡觉。
当真什么也没做,就是纯睡觉。
莫惊春一直不得其解,不晓得陛下出来找他,既然不是为了做那事,那又是为什么呢?
当然不是莫惊春愿意点头,日日跟陛下滚在一处做床上那些事儿,只是他毕竟不懂。既然不是为那些而来,时不时过来抱着他睡觉又有什么乐趣在?
两人都是硬邦邦的男人,也不软乎。
但是刚刚袁鹤鸣发癫说的那些话,却忍不住把莫惊春敲了一击。
他莫名打了个战栗。
莫惊春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心头有着一股热流,烫到他手指发抖。
“子卿,难道吃了许多酒吗?为什么脸上那么红?”
袁鹤鸣透过朦胧的眼睛看了下莫惊春,惊讶说道,“你可别吃那么多,要是吃醉了可就麻烦了。”他能够在自己都快醉倒的时候还想到这一点,倒也是他能耐。
莫惊春酒量不好,吃多的时候人不太舒服,他们这几个朋友都知道的。
即便有时候拖着他一起出来吃酒,他们也不会给莫惊春劝上太多。
莫惊春用手掌扇了扇风,摇头说道:“无事,就是热了一点。”
其实热的何止是一点?
莫惊春直到回家的时候,耳根还是发烫的。
他在心里质问自己,难道之前就不知道陛下对他的喜欢吗?怎么直到这个时候又后知后觉感到羞窘起来?
……因为高兴。
莫惊春坐在马车上,窗外扑来的凉风打在他的脸上,却扑不散他脸上的燥意。
他羞臊到整个脸都是红的。
莫惊春难以理解,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感到这种情绪?
他想认真分析一番,可或许是酒意微醺,莫惊春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在回家之后洗了个澡散了酒气,回头就接到了席和方的消息。
眼下他坐在书房,手里拿着书卷却也看不进去。
心思鼓噪奇怪的时候,就是会这么影响人。常年作息正常,睡眠充足的莫惊春甚少体会到这般难以入眠的感觉。
即便将要进入初夏,夜里还是有点凉意,莫惊春披着衣裳在廊下走,拖长的暗影融在树影下,倒是看不分明。
他顿了顿,停在月色中,仰头看着天上月牙,自言自语地说道:“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念完这首《诗》,他又不自觉地望着脚下的黑影,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在踩着摇曳的树影,还是在追寻着幽晦的迟疑。
他停住半晌,复说道:“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行必可言也,然后行之……”这些都是先人劝说谨言慎行,莫惊春念了一句还不够,他还要再念第二句,第三句。
他心里怀揣着某件隐秘的事情,将这些劝谏的话,念了个翻来覆去,直到心头的激荡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片平静,这才松了口气。
,看出自言自语说道:“多思多虑无用,多思多虑有用。”这两个多思多虑,针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前者是说他刚才辗转反侧的心情,后者却是更为深沉的原因了。
“多思多虑,为何无用,多思多虑,为何有用?夫子不如与我解释一番。”
一道绝对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声音骤然划破夜空,而且是非常张扬明显的响动。
莫惊春蓦然回头,却看到踩在墙头瓦片上的俊美男人。公冶启本穿着黛蓝服饰,却在月夜下被染成了浓黑,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他背对着月光,只有隐约的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出了几分古怪来。
眼下可是子时后!
平时陛下再是如何张扬,也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宫来。
而且这种站在墙头居高临下与他说话的姿态更是从来不曾有过,帝王知道莫惊春心里的顾忌,就算出入来往,每次也是会避开莫府的家丁。
如今这般姿态,岂不是要将他的行踪大咧咧告知府上?
莫惊春脸色微变,厉声将卫壹和墨痕叫了出去,“传我命令,府内上下不许靠近这处院子!”
他不但没有回答公冶启的话,更是让人全部都离开,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墨痕还摸不着头脑,卫壹却是立刻反应过来,眼角余光喵到墙头上站的人,顿时吓得连滚带爬,拖着墨痕就滚了出去。
墨痕着恼地说道:“你跑那么快做甚,我怎么看到郎君院里头还站着个人?”只是夜色漆黑,书房里只点了两盏灯,屋外却是看不清楚。
卫壹的脸色有点难看。
不跑,难道等死吗?
这傻大哈半点都没有感觉到方才屋内翻滚着的浓郁杀意,这杀气不独独针对哪个人,而是针对所有。
他险些透不过气来。
那疯狂暴动的杀气,让卫壹的身体下意识就戒备了起来。
他们游走在危险的次数太多,对于杀气太过敏|感,一旦感觉到无法抵抗的压力,就忍不住想反抗或者逃离,而面对君上,他们,自然只能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陛下怎么就出了宫呢?
这问题,莫惊春也想问。
陛下这么就在这时间出了宫?
莫惊春看着正始帝,他的面容都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润,“陛下深夜过来,却是有要事相商?”
这不过说辞,再有要事,也不至于半夜深闯宅邸。
这不像是正始帝会有的做法。
除非,陛下又发了狂。
但是这不太一样,如果正始帝发疯的话,他不可能还留有意识,能够从长乐宫一路奔袭到莫府来!
之前唯一的一次例外,是正始帝吃了药。
莫惊春脸色大变,几步走到墙角,仰头看着帝王,“陛下,您又吃药了?!”
公冶启面无表情地下了墙,将脑袋压在莫惊春的肩膀上不说话。
莫惊春心里着急,却是不敢再说,因为陛下不只是压在他的肩头,他还咬着那肩窝,鼻尖都埋进了衣裳布料里。莫惊春心情激荡下,身体的气息便慢慢变得浓郁了些。
微弱的气味让公冶启食髓知味,发了疯般将莫惊春拱在墙上,扯散他的发髻,让满头墨发落在肩上,登时那味道又浓郁了几分。
莫惊春挨不住,一手推拒着公冶启的肩膀,连声说道:“陛下,陛下!这里还是……”
他闷声住了口。
公冶启将扯散的衣服丢下,面无表情的脸上唯独一双戾目烧得红,“夫子,给我。”
莫惊春茫然,给,什么?
公冶启扬眉,“味道。”
他还要更多,更多的气息,整个人神魂颠倒,仿佛要醉死在莫惊春这身淡淡香味里去,他不依不饶地咬着莫惊春的耳垂,充满恶意地看着莫惊春左边的常识。
——【闻到公冶启的味道会食髓知味】
快一点,再快一点,跟他陷入同样的疯狂!
长乐宫内,刘昊险些跪了下来。
“陛下呢?!”
他厉声喝道。
晚间,公冶启吃了老太医的新药,便说要睡下。
刘昊就一直守在外面,哪里能想到,这到了半夜,陛下的人还能给丢了!
一个溶于夜色的暗卫出现,“陛下许是去了莫府,已经派人过去。”
刘昊气得牙狠狠,“陛下去便去了,你们怎么不派人跟着?!”
暗卫沉默了半晌。
“您忘了吗?当年陛下……的时候,甚至能不惊动长乐宫的守备进来寻先帝。”
刘昊的脸色微白,是了,他才想起来,陛下当年发狂的时候,那露出来的身手几乎让暗卫都发觉不了他的存在。
他愈是疯狂,本性愈是显露,在武艺上愈是另一种天才。
刘昊:“……老太医,老太医呢?!赶紧请他过来!”
他这般说完,又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