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是放假的。
尽管这个节日是跟在除夕之后,可是当朝还是会给官员放一天休假,这假日不算在日常的休沐里,所以每年正月,其实是官员休假最多的一月。
莫惊春回家的时候,正赶上莫沅泽和桃娘两人坐在门口发呆。
他好笑又无奈地说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莫沅泽委屈地说道:“阿娘说我们除夕时胡闹,不肯让我们花灯节出去耍。”这对于刚刚耍过知道外面是多热闹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就连一直不好玩乐的桃娘也有点小委屈,她的手里拎着一盏小花灯,正是除夕时刘昊给的。
这小花灯可比外面的有趣多了,点着蜡烛就会缓缓转动,就跟那些大的走马灯一般。最近桃娘可喜欢这个,走到哪里都要提到哪里。
莫惊春好笑地摇头,“谁让你们之前偷偷去安娘的屋子,还闹得她着凉,这般闹腾,大嫂不给你俩禁足才是奇怪。”
安娘是小小女郎的闺名,是老夫人起的。
寓意平平安安。
除夕时,因着莫沅泽和桃娘两人进屋那一遭,安娘到底是着了寒气,连着几日都发热,急得徐素梅请了大夫在家中坐镇,生怕这么小的孩子撑不住。
到底是因为两个大孩子胡闹才来了这么一回,徐素梅才罚了他们。
罚,也要罚到他们痛。
这时候罚他们练大字就没用了,还得是在他们最想要的事情上处罚才是。
所以徐素梅才会罚了他们禁足。
莫沅泽瘪着嘴说道:“桃娘,都是我连累了你。”毕竟屋是他翻进的,人也是他抱出来的。
桃娘举着小花灯挨在他身边摇头,低头认错。
“是我想和安娘顽的,是我错了。”
两小儿互相争着认错,倒是让莫惊春心里微暖。莫家就这么些人,下一代彼此关系能够融洽,比什么都好。
既然是徐素梅给的禁足,莫惊春自然不会去破例,他安抚了两人,又将特特从西街带来的糕点给他们两个吃,好不容易哄得他们高兴些,这才迈步回了屋。
莫惊春照例叫了水。
照着北面习惯,在寒凉的时候是不会日日沐浴更衣的,可是莫惊春爱洁,也在之前种种事情中留了习惯,便是冬日回来也要擦一擦身,这屋小厨房算是烧水最勤快的了。
莫惊春烫得浑身红通通出来,将衣服一层层盖上,手指按在衣襟上,下意识一顿。
他看向屋内摆着的铜镜,热水刚熏出来的红晕还未散去,莫惊春的脸色比以往要鲜活了些。他犹犹豫豫地扯了扯袖口,平生第一回考虑起服饰的打扮。
是要选以往素雅些的穿着,还是要挑得更加鲜亮点的?
莫惊春怔了怔,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突然整个脖子都胀红,羞窘地别开脑袋去。他羞耻得连手指都在发颤,胡乱地将衣襟给盖住后,就连忙出了门去。
许是昨夜这意外,直到了元宵当日,莫惊春还有几分恍惚。
这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有别于之前的种种,让他坐立不安,又时不时心头微软,屋内伺候的墨痕和卫壹看着郎君从正屋走到书房,再从书房走了回来,两人面面相觑。
眼瞅着郎君说是要睡午觉,这才总算是安静了些。
墨痕:“郎君这是怎么了?”
卫壹虽然比墨痕知道得多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就摇了摇头。
墨痕:“二郎现在瞧着,颇有种当初我家大姐要出嫁的时候,她差点把屋里的地皮都蹭破了。”
卫壹忍不住抿唇,差点笑出来,“怕是欣喜过度吧?”
墨痕无奈:“后来我才知道,姐夫比我姐更严重呢,听说他真的把墙头皮给蹭掉了。”这嫁人的事情,总归是要拦上一拦,墨痕他姐夫被为难得紧,偏生心里一头火热,正一心一意想见新娘,急得人都翻|墙了。
卫壹忍不住哈哈大笑。
屋内莫惊春:“……”
外头墨痕和卫壹的对话,他可听得清清楚楚。
他可还没睡着。
莫惊春默默往被褥里又塞了塞,露出稍显凌乱的头发。
他躺在床榻上侧身蜷缩着,捂着拼命狂跳的心口,眼底也显出几分茫然湿|润,莫惊春也摸不透这种不请自来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只是躁得慌。
却又和惩罚带来的热流全然不同。
分明只在心底流淌,却让人忍不住面红耳赤。
莫惊春到底是睡不着,最后拖着卫壹去武场活动身体。
虎虎生风的拳脚倒是难得让莫惊春没再分心,而是一心一意只想着眼前的敌手。在武场消耗了一个多时辰,莫惊春直到日暮,才又回了屋。
他擦洗过身体,即便犹豫了片刻,还是选用了一件与平时不太相同的衣裳,手指扣住腰带时,外头正有隐约的炮竹声起。
热闹已开。
正月十五当日,皇城前的宫道会彻底放开,从天街始,两侧都是灯火通明,百姓的身影穿梭在坊间,奏响的鼓声与绸缎彩带几乎连成串,让大片屋檐都挂满了飘飘的色彩,鲜艳张扬的红色铺开了整个京城。
莫惊春只带了卫壹出门。
尽管除夕已是热闹,可元宵十五才能算是狂欢。
仿佛整个京城的人都出来了,放眼望去都是攒动的人潮,莫惊春几乎要看不到卫壹的身影。卫壹太过矮小,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一藏,就再看不见。
莫惊春沉沉吸了口气,倒是有些担忧。
卫壹再是厉害的手脚功夫,要在这样的人潮里闯出路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既丢了卫壹,想要在这几乎挤不开路的天街官道上再找到另一个相约的人,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人脸在这时候成了模糊的印章,在阴阳交错的灯火里显得斑驳不清。
莫惊春闭了闭眼,本是打算挤出去喘口气,这左右追寻着热闹的百姓不知又看到了什么,突然齐齐爆发出一声喝彩声,便又裹着往哪里挤去。
莫惊春勉强站在下头,正看到有精巧汉子抓着一道杆翻身上了极高的彩楼,那轻巧的身姿宛若踩在平地上,腰间只系着一条轻轻的彩带,三两下就攀到高处,用手里抓着的杆捅下挂在高处的一盏灯笼,那是做得极其精妙的灯笼,也是这通天阁每年的招牌节目,若是谁得了这灯笼,明年都会是通天阁的座上宾,任你是乞丐贫儿还是皇亲国戚,都是一整年的免费招待。
多少人翘首以盼那个小巧的灯笼。
到了如今,多少郎君娘子在元宵聚在此,为的不是那通天阁的盛宴,而是这独一无二的彩头。
精巧的小红灯笼飘飘落下,在夜风里晃晃悠悠,却有一条红绸从边上的棚架飞了出来,将其轻一卷,便如同风一般被卷走了。
那手法当真美妙,即便有人失望哀叹,却有更多的人朝那处看去,想要找到今年的有缘人是谁。通天阁的伙计踩在高高的彩楼上敲着锣鼓,正为庆祝今年又一个盛会。这蜂拥的百姓总算给莫惊春让开条路来,让他得以穿行过人潮,最终在约定的地方停下。
其实莫惊春已经觉得遇不上了。
他往年几乎不曾在正月十五出来,完全不知这元宵是如此盛景。
可或许是因为在人山人海里走过,莫惊春反倒没了白日里的焦躁,他看着那片攒动的潮涌,却莫名升起了古怪的满足。这只是当朝的一景,可如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便是京城也不会有这样安逸热闹的模样。朝野上风云如涌又如何,百姓才是唯一的根基。
莫惊春倚靠在身后的桥柱上吹着凉风,今日身着红赤大袖衫随风而卷,这般衣裳本就是便随风|流,宽敞又飘逸风雅。这身装扮与他从前习惯的严谨素雅别有不同,张扬而鲜活。
公冶启提着灯笼踏上桥石,便看到了莫惊春。
他定定站在那里看了半晌,方才慢慢走了上来。
人声已经逐渐朝着北面去,莫惊春听到脚步声慢慢回首,正也看到一身如火的大红,公冶启就提着一盏有点眼熟的灯笼站在另一侧望着他。
公冶启:“好看。”
他漫步走来,目光炯炯。
“好看。”
他说了一遍还是不够,仍然要再说上第二遍。
莫惊春吹了一回凉风,本就洗去躁意,却被公冶启这简简单单的话弄得眼角又飞了红。他略低了低头,看着公冶启手中那盏灯笼微怔,轻笑道:“原来这灯笼,是给您拿了去。”
公冶启将灯笼递给莫惊春,扬眉看他,“原来那时候夫子也在吗?”
莫惊春看着灯笼上精巧绝伦的剪影淡笑着颔首,“正正看到了出手的那一刻。”
公冶启贪婪地注视着莫惊春低头轻笑的模样,仿佛怎么看也是看不够,他踱步走到莫惊春的身边,在靠得足够接近的时候,他还能闻到莫惊春身上淡淡的香味。再是被无数的人烟所掩盖,也始终藏不住的醺暖清香。
“经过时,说有了这盏,便得了一年的福气。便想着,能拿了它给夫子,也是挺好。”公冶启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如同灼着光亮的热意。
如同他出手的那一刻,也不过是冲动。
可这片冲动,竟也是代表着无边的欲海。
莫惊春提着这盏灯笼弯了弯眉眼,笑着说道:“既是您亲手所取,怎可推辞?”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眉眼的笑意心痒难耐,恨不得能将其吞吻下去。只可惜在这人来人外的天街尽头,夫子定然是不允的。
借着今日莫惊春穿戴的风|流衣衫,公冶启勾住莫惊春的手,两人的衣袖撞在一处,也是看不出来底下的交缠。
莫惊春只是抿唇,却没有抽开手。
他一只手提着这灯笼,一只手被年轻帝王牵着,再进了那片人海中去。
正月十五的月亮虽然不是最圆润的,可在无数张灯结彩下,却也显得异常皎洁。虽然春日依旧寒冷,却碍着无数拥挤的人潮,而半点感觉不到凉意,反而有着无法排遣的热燥。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汹涌的人海,还是因为两只紧握在一处的手。
天街的人实在是多。
来来往往,间或能看到满脸喜悦的男男女女,其中不乏成群结队的小儿女,明亮的眼中倒映着街边的灯火。
显然都是为了这天街的传闻而来。
今夜没有宵禁,于是便仿佛这热闹能闹到天明。
在这片热闹的人海中,莫惊春只觉得和他握在一起的那只手,慢慢地冒出了细密的汗。公冶启与他并肩走在道上,便也能够感觉到那汹涌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