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也不只是莫家两位大将军,去岁在边关安稳一年时,西南正和荒族在打。西南那片地方瘴气足,又过于湿热,朝中不少官员都认为那是蛮夷之地无需如此,更有直接训斥南人狡诈不可用。
只是公冶启却不这么认为。
凡天下国土,无处不可去,凡我朝之人,无处不可往。
江南一带,数百年前也不过是还未开辟之处,如今却已经是繁华盛景,不知为朝野供给多少钱帛,也将南人这个称谓再迁至百越荒族。
不过迁民,屯田,开辟尔,乃百年大计。
正始帝并未因此动摇。
他坐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外头的黑夜,直到子时过,方才起身,缓缓步入寝宫歇息。
公冶启原以为他会彻夜难眠,却是在刚沾到枕头的那瞬间便睡着了。
他跌进了梦里。
公冶启清楚这是梦。
因为他重新站在了长乐宫殿前,手中正拎着丽嫔的脑袋。
而在她之前,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跪倒在身前,从那模样看不出来……但,思来想去,那应该是曾经的大皇子公冶明。
——“如果孤在你眼前将大哥也片成肉泥,不如来看看,是你先发疯,还是孤在疯?”
梦里,公冶启确实是这么做了。
他几乎将公冶明撕成碎片,又将发狂的丽嫔脑袋割了下来。
如此狂状,让原本支持他的许伯衡等人也不由得动摇,尤其是公冶启在那后更是屠了许家满门,如此狂态,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几番出事后,朝臣以四皇子为首,几乎要将公冶启绞杀……最后为人所救走。
公冶启在梦里漠然地看着那血流成河的恐怖画面,脑袋突突做疼,却是在想。夫子呢?
公冶启赤脚走在血海中,却是看不到莫惊春的身影。
他猛地睁开眼,阴鸷地盯着顶上龙帐的花纹,脸色恐怖至极。
…
西南的奏报传来,说是大捷。
皇帝按下朝臣的不满,让内阁拿个章程出来,好生安置当地打下的地盘。俨然是一副要好生经营的模样,尽管朝臣有些异议,但是许阁老却很是赞同。
内阁有着首辅拿主意,至少就不会扯正始帝的后腿。
只是这些时日,莫惊春一直细细观察着正始帝,却发现陛下的模样似乎一日比一日严重。
尽管他外露没半点痕迹,可是在莫惊春看来,正始帝眼下就如同一座隐隐将要爆发的火山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个大的,这实在是让人坐立不安。
就在莫惊春终于忍不住想要入宫求见时,正始帝却是不见他。
莫惊春面对刘昊的赔笑,忍不住说道:“您是知道陛下……既然如此,为何……”他说得暧|昧不明,但是刘昊听得出来莫惊春的担忧。
即便是知道莫太傅一直如是,可刘昊也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上门。
刘昊顿了顿,想到昨夜的事情。
正始帝在暴躁地砸了一地的狼藉后,疲惫地让刘昊暂时不要留人在殿前伺候,免得一个不小心发作,人就没了。
在刘昊应下后,正始帝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如果夫子求见,不要让他入宫。就连半点消息,也不要说与寡人知道。”
一双戾目死盯着刘昊。
“听到了没有?”
刘昊当即就跪下了。
想到这事,刘昊嘴巴苦涩,“陛下不允。”
他舔了舔嘴巴,无奈地说道:“……陛下,或许是生怕伤了夫子,便一直不许。您也知道眼下陛下的脾气,是谁都不敢忤逆了他。您还是请回吧。”
想来陛下真是因为了解莫惊春,方才会有这样的提前说法,没想到当真如此。
想到这里,刘昊忍不住再说一句。
“宗正卿,其实奴婢不太了解,您为何还会主动入宫?”
陛下与他的那份与世俗相悖的关系显然让莫惊春痛苦不堪,一般来说不是巴不得陛下去送死吗?可是为何每一次莫惊春都并不如此?
莫惊春沉默了。
此时还是夏日,即便是深夏,日头的狂躁还是让人不喜。就是站在殿前屋檐下,也能感觉到几步开外的滚滚热浪。
莫惊春却是将衣襟都扣到了最上面,连带着厚重朝服都没有半分褶皱,仿佛他行走坐卧,便是完美的仪态典范。他的双手像是握习惯了朝板一般交握在身前,眉间有着淡淡的倦意。不知是因为这夏日狂热,还是因为刘昊这一番诘问。
“我既恨他,却也不恨他。”莫惊春淡淡说道:“喜欢,非过也。然手腕强硬残暴,才是祸事。我既希望他不再与我纠缠,却也不愿一位贤良君王陨落。”
刘昊一句话憋在心中,只能就此目送莫惊春离开。
其实宗正卿,多少是动摇了罢。
刘昊深吸一口气,却是如同皇帝所说那般,且先将这件事当做不曾发生过。
正始帝最近一直在做梦。
有时候会梦到过去的事情,有些时候却会梦到一些诡异的变化。但无时无刻他不行走在尸山血海里,就像是他未来即将可能造成的杀戮。
他醒来,倒是也曾问过老太医,只是老太医却没办法对症下药。
正始帝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白日里情绪也容易暴躁。不过除此之外,他的疯状一直压抑得很好,并未再度发作。
直到三堂会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一同出具决断,判定张哲流放。
流放,这样的罪责对于张哲而言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家本来也是松了口气,都上达天听,就是连以前犯下的错事也全部挖了出来,数罪并罚居然还能讨得活口,已算是不错。
只要还能活着,在那之后,想要再怎么使钱找人,总归有办法。
正始帝并无异议。
他只是提笔在判决上多增添了几个字。
——遇赦不赦,流放百越。
百越,即是刚刚西南打下的部分国土,说是百越,实则只是百越国的一小部分,刚刚划定区域,正要将当地的土著百姓迁移出来,再将别处的百姓迁过去开拓。
这些百姓迁移过去,自然会有相应的补偿,也会划分土地供给他们耕种。
但是流放过去的犯人便是不同,他们是作为奴隶过去,尤其是这种艰苦的地方,更是半点都不容含糊,一着不慎就容易毙命。
若说平时的犯人还能苦熬,看看日后能不能获得大赦天下的机会,可是遇赦不赦,就已经生生斩断了张哲的活路。
正始帝是要张哲从生到死都不得挣脱。
他冷冷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张家人,眼底满是阴狠。
张家,太后不是要他饶了张哲一命吗?
他饶了。
只是能不能活下来,便是张哲自己的事情。
想必这种生活的蹉跎苦难,只会让张哲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待回了宫,正始帝命人将太后拦在殿外,不欲再说。
只是他先想了想,重新又回到殿前,看着悲痛的太后说道:“您说得不错,寡人一贯便是个恶人,若是今日张哲杀的,是如他之前动手的那些不起眼的小奴小婢,寡人说不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当您伙同张家一起欺上瞒下,将涉及到朝政的事情一同拦下时,您有没有想过,当初先帝,是看在您与寡人的面上,而寡人……又要看在谁的颜面?”
正始帝透带着几乎透体的癫狂,阴鸷地看着太后。
“寡人饶得了张家一回,如今,是第二回。母后,没有第三回了。”
他几乎捏碎了身后的袖子里的玉瓶,几步倒退入了门内,将混淆着碎片的药散吞下。急得之后赶来的老太医上蹿下跳,四十好几的人了生生急出年轻人的脾气,拖着陛下给他的喉咙嘴巴验伤,又生怕吞下去的碎片让他开肠破肚,连带着最近的吃食都上了心,好生挨过几日确定不至于那么严重后,老太医才心有余悸。
可是,这便是第二回了。
他原本就与陛下说过,这种药物祸害极大,是在不适合长期服用。
然没想到正始帝两次被太后刺激,两次为了不失控都吞服了药散,尽管确实是在那时候压下,却是让药性沉积在体内。
正始帝的梦做得愈发多了。
梦里,他大开杀戒屠戮了皇室一族,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皇子都杀了个干净。他记得他挑穿了七皇子的腰腹,将他开肠破肚,然后抛在金太嫔面前。
然后金太嫔疯了,当着他的面想要袭他,却又被公冶启掐死。
贤太妃在她亲子登基后就自刎去世,最后被扒出尸骨,挫骨扬灰,丢在菜市场任由人踩踏。
死得最惨的,当然是四皇子。
啊,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四皇子,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掌控朝廷不过三年,就让边关一再备受异族侵|犯,西南更是连连战败,毫无作为的废物,将先帝留下的国库挥霍一空,变作一堆无用的奢靡宫殿与阖宫的男男女女。
好不快活呀!
公冶启将他拖到朝廷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他的皮一点点剥下来,又送了他千刀万剐,让整个皇宫都听得到这位新皇的痛苦惨叫,让人知道……
一个人的血肉与皮骨,是怎样涂抹上整个宫殿的。
岂不是正好,昏君,与他刚新造的宫殿,真是和和美|美。
即便是梦里,公冶启却也颇为赞同。
仿若那种无尽的暴戾与张狂也同样扎根在心里,无法释怀,无法排解,只有满腔的痛苦与浑噩挣扎。
公冶启蓦然睁开眼。
即便是在如沉水的暗夜里,也能看出一双眸子凶得发亮。
如同张狂漂亮的恶兽,绕着寝宫团团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最后累得倚靠在殿门边上,又猛地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好像找到了。
梦里皇室倾倒,大厦将塌,异族趁此时机再度大举进攻,百姓痛苦不堪。
天下急需一个有号召力之人,可这样的人大多都惨死在这三年间的征伐。唯一一个还健在的公冶皇族,却偏是一个半疯半癫的残酷暴君。
他是纯粹倚靠着先帝留下来的人脉,才能再度而起。
不然,一个如此疯狂的存在,又是如何重新谋划布局?
新选的百官颤巍巍地站在堂下,却无人敢注视君主。
这是一个残忍,暴虐,连人话也听不太懂的皇帝。
是他们从前寄予厚望的东宫。
是让一切变得如此绝望的开端。
立在公冶启身旁的,正是一个脸上有着刀痕的內侍,名刘昊。
他是暴君的忠狗。
也是他的扶持下,眼下朝廷还能勉强运转。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在看到边关被破时不会热泪盈眶。
仅仅还是四年前,是他们将异族打得屁滚尿流,如今,却只能坐视百姓痛苦不堪,山河欲破的悲惨处境,没有任何能力挽救。
只因为,先前的新皇不喜莫家,死死将莫家父子拖在了山东说是庇护皇室,却有没给任何的兵权指挥,以至于公冶启侵入皇城时,莫家父子也鞭长莫及。
而现在的皇帝……他还能想起从前的行兵布阵吗?
更何况,他所表露出来的残暴,赫然扭曲了从前所有人对东宫的印象。
“陛下!”
在寂静的殿堂上,公冶启,与堂上的暴君一起,听到一声清朗如剑鸣的嗓音。正是一位站在殿堂中后段,俊秀内敛的官员。
他的眉眼如昔朝,仿若没有被世事干扰动摇,亦是明亮非常。
刘昊看向他。
暴君,也看向他。
他们看着那人上前,自称莫惊春,乃莫家人。
他恳请陛下重派莫家父子率兵赶往边关,拦下正大举南下的异族。此一刻,朝上之人只以为荒谬。国已无兵,有将能如何?
莫惊春道,国在,人人皆可为兵。
将难得,百姓亦是坚韧。
做,总比不做强。
暴君不明,刘昊不擅,此事搁置再议。
可莫惊春却是当朝拔剑,脚尖一点跃过数人,竟然冲过侍卫的阻拦出现在公冶启面前,他的眉眼狠厉,眼底亮得惊人。
“昔日先帝将东宫交托于我等,子卿既为太傅,便身居教导之责。今日东宫浑噩至此,仍不能分辨是非清明,是我等之过。
“如今东宫太傅一十三人,只余子卿。
“既然国将不国,陛下不持天子剑,子卿冒犯,恳请陛下让位!”
说是让位,实则剑剑杀招凌厉。
行弑君之举。
暴君虽然发狂蒙昧,武艺却是在身,尤其是如此癫狂状态,他的力量远比莫惊春要强得多。两人在朝上交起手来,杀招狠绝,鲜血淋漓,淅淅沥沥的热血浇灌在暴君头上脸上,那沉稳而不断的语句却让他在数年的浑噩里,隐隐约约听到了点星外界的声音。
无休止的杀意停了一瞬的沸腾。
他听过。
如出一辙的循循善诱。
——“……启儿,为君者,事必躬亲,要爱民,如爱子……”
什么?
——“皇家不比寻常,你母后虽然对张家多有偏爱,然她最看重的仍是你,这点,启儿要记在心上。只是有些时候,在无伤大雅的事上,她才会露出这面。”
异常熟悉亲厚的声音。
——“启儿,这天下,终究要交到你的手中。你的能耐,我向来是放心,唯独你这脾气……”
——“我这脾气怎么了?难道是许伯衡又说了什么?”
——“哈哈哈哈,你说你,要叫太傅,至少也说句夫子……”
在那敦厚平静的嗓音之外,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
暴君的眼睛越来越亮,却是一掌劈开了莫惊春,将他手持的长剑抛开。
莫惊春连连呕血,已是落败之像。
可他的眼底却仿佛有着无尽的光火,如同这朝日,如同这烈空,公冶启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莫名有种失控错乱的感觉。
他见过这张脸。
艰难地在记忆里翻出某一幕,却是莫惊春沉默地站在劝学殿的身影。
也与此刻截然不同。
他从未,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过如此明亮的希望焰火。
莫惊春胸骨凹下去一块,赫然是被公冶启发狂时打断的,他的身影摇摇欲坠,便连那光火也仿佛要熄灭,这数年间从未有过的清明让公冶启不假思索地出手,拢住他软倒的身体。
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朝臣们哗然。
他们本以为紧接着的便是暴君毫不犹豫地撕裂,却不曾想到皇帝居然会出手。
莫惊春软倒在公冶启的怀里,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断的猩红从嘴角爬出,让公冶启的掌心都是温热,他狠狠地闭眼,再度张开时,好像第一回,看清楚了这个世间。
“……夫子?”
嘶嘶的,难听的嗓音,像是磨砂一样,从公冶启的嘴巴挤了出来。
莫惊春边笑,边吐着血,伸出血淋淋的手抓住公冶启的衣襟,气若游丝地说道:“殿下……”
他叫着旧日的称谓。
“还……来得及,您醒了……一切,就还来得及……太子,一直都……聪慧过人……”
直到他死,莫惊春的眼底,都烙着公冶启的身影。
仿佛他的狠厉,他的杀招,他的死,都在渴求着这一个结果。
暴君拢着莫惊春的尸体。
公冶启拢着莫惊春的尸体。
他们眼底是如出一辙的悲恸。
是为了过去长达四年的疯狂,还是为了这山河将破的危难,是因为辜负了先帝的殷殷教诲,还是因为怀中死去的这个人……
公冶启再度醒过来时,仍然是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