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孟珏瞪他半晌,哼一声:“你跟我来。”冲旁边几个编修道:“把《集贤阁总目》搬出来备用。”
元觺麟追问一句:“阁老,都搬出来?”集贤阁的书虽然烧了个精光,藏书总目在翰林院国子监都有简版备份,因此得以幸存下来。说是简版,记载了上万部典籍名录,也足足二十大本。
“都搬出来!”陈孟珏甩下斩钉截铁的命令,人已经进了内室。
王宗翰充满同情的看着子释。
子释侥幸的笑笑:“我以为阁老会跳起来骂人,竟然没有。”
元觺麟苦笑一声:“兰台令大人,你惨了!”
翰林院兰台令,掌皇家典籍。从前有集贤阁的时候,就管着集贤阁。所以子释如今的职务,勉强相当于后世国家图书馆馆长兼中央文献研究所所长。这个位子却是他第一次得宁书源接见,探底细谈条件时,主动向太师讨来的。正好陈孟珏大学士当着国子监祭酒,兰台令本属临时兼职。只不过这差使枯燥繁琐,吃力不讨好,无人愿意接替,一兼就是六七年。
兵祸战火,皇家典籍毁损殆尽。这些年礼部从民间征收上来不少书,兰台司便对着《集贤阁总目》,一册册核实版本,查漏补缺,校勘考订……陈阁老是乐此不疲,新来的年轻人往往坚持不过一两年,就想办法找路子转调其他部门去了。
按说兰台令三品文职,至少也要进士出身,然而子释名门之后,家学渊源,太师作保,圣旨任命,又是整天与故纸堆打交道的职务,别说从中作梗,连说闲话的人都欠奉。
陈阁老指示几个编修把高高两摞目录堆在平头乌木大书案上,自己坐在后头,一边翻弄一边闲闲道:““集贤阁”经史子集四部,要说种类芜杂,应属子部,要说卷帙浩繁,则当推史部。你可知《总目》中光史部就有十余类之多?”
子释听阁老语调,是个问句,垂首答道:“史部目录按编撰者分,有实录、正史、杂史、伪史、逸事五类;按体例分,有编年、纪传、会要、纪事本末、州郡方志五类;另有典章制度、岁时地理、艺文百工三种专名史籍。”
“嗯。这十三大类,除去重复交叉,每一类名下少则几百卷,多则几千卷,共有——”
“共有史籍一千八百三十七部,合计三万两千余卷。”
陈孟珏把手中的书放下:“我猜你一定清楚,果然。我且问你,都看过多少?”
“实录无缘得见,正史倒是读熟了。其余的……把囫囵吞枣的也算上,大概三五百种?时间太久,一时也说不上来。有些没看过的,曾听夫子和父亲提及梗概……”子释一面说,一面侧着脑袋蹙起眉头回忆。
“三五百种?照你的年纪,已经相当难得了。——谁是你的夫子?李彦成太傅都做得,自己儿子的课业难道还要别人教?”
“晚辈授业恩师乃王守一先生。”
“啊!”陈孟珏吃了一惊。随即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此举,很有远见,也很有魄力啊。”看子释一眼,“守一先生自出仕以来,多年不闻收弟子。以太守之尊甘为稚子引导,除了情面,怕也是相中了你的资质……”
陈阁老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刻意牵扯故人之情,却自然浸润着长者关爱之意,令子释倍觉亲切。夫子和父亲的死本是一个遥远的事实,短短几日化作了冠冕堂皇无上荣耀,他身不由己坦然接受,然而始终无法投入更多感动。眼前老人家几句话,比金銮宝殿中嘉勉的圣旨追封的爵号杀伤力要大得多。心情感慨激荡,两行热泪悄无声息洒落襟前。
“晚辈愚钝顽劣,枉费……先师与先父一片心血……”泪水模糊了眼睛,不能成言。
陈阁老叹息一阵,忽道:“李免,你教出一个状元弟弟,自己怎么落了榜?”
子释头一回有了心虚的感觉,小声道:“晚辈没有参加秋试。”
陈孟珏一愣,笑了:“你还真干脆,倒应了你父亲起的好名字。不来应试,这几年做什么呢?”
“晚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反正也瞒不住,子释如实道:“帮着富文堂校了几本旧书。”
陈孟珏听到富文堂三字,略一思量,马上明白了。起身从另一边架子上取下几本书:“这么说——”
子释溜一眼,点点头,微赧:“都是我。还请阁老替晚辈留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