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路引拿出来检视一番,重新收好,正色道:“子周、子归,西京对蜀州的控制,比咱们想象中要严密得多。听今日黄先生和侯将军的对话,理方司爪牙似乎无处不在。之前路途虽然艰难,言行却自在随意,如今只怕要小心些了。”
两个孩子肃然端坐,聆听大哥教诲。三人说了半天,终于收拾收拾睡下。
第〇三三章 孝子迟归
西锦天佑四年十月,西戎王符杨登基称帝,定都銎阳,改名顺京;定元永乾,国号华荣。
原本符杨很喜欢西戎的“戎”字,莫思予在这种重大问题上不敢藏私媚上,一再委婉暗示:戎者,兵凶也,用在国号里断然不可。建议改用欣欣向荣之“荣”。
内府令贲荧为了显示自己也很有学问,跟大王说“木谓之华,草谓之荣”,草木柔弱易折,“华荣”二字皆非长远之意,建议换成带金字旁的。
老莫不再吱声。心说贲大你这下死定了。别说你贲荧自己名字里就带着草,大王的名字可还傍着木呢!“柔弱易折”?嘿嘿,光顾着跟我争脸面,自掘坟墓都不知道。
符杨听了大舅子一席话,心里自然有些不痛快。但是西戎男儿向来不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故此只向三个儿子道:“你们觉得呢?”
——不错,西戎王符杨在登基称帝前夕,三个儿子齐聚膝下。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至少眼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事业昌盛天伦共享,实在是开国运定乾坤的好兆头。
长生直到九月初才回到銎阳。
从封兰关向北,若取直道,以他的速度,十来天工夫就可以回京。但是他下山之后,走了一段,站在连接澄水的练江支流“不老河”边发了半天呆,忽然改了主意。悄悄潜过河去,折向东,从楚州北部进入豫州,又从豫州摸到涿州境内,这才掉头向西,回到雍州。
这一个大圈子,兜了整整三个月。
一路上也不着急,走走停停,瞧瞧看看,好似游山玩水。他功夫日益精进,又善于隐藏行迹,对西戎军熟知底细。不论城廓乡村、荒郊山野,还是官衙民宅、大街陋巷,如入无人之境。
而事实上,沿途大多数地方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也真正属于无人之境。
豫雍境内,到处是散落的人骨。有一些日子较近的,还能看出骨殖上刀痕宛然,竟是死人被活人剔了个干净。楚州饥荒虽然厉害,毕竟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直接饿死的比例小得多,不至这般凄惨。
长生拿刀挑起躺在路边的骨架,是个男子,年纪应该不大。也不知是因为被吃而被杀,还是被杀然后才被吃。抬头四顾,杳无人烟。那靠吃人活下去的若不是西戎士兵,恐怕同样祭了他人五脏庙,成了一缕荒野孤魂。
就在此地坐下,生了堆火。天气炎热,他头上倒是一滴汗也不见。掏出路上抓的一大袋蝗虫,用细枝丫串了,搁火上烤烤,慢悠悠嚼起来。吃完了,往火里添些木柴,把那副骨架拖过来烧了。一边烧一边念叨:若是他在这里,少不得要替你做篇祭文,诵几句超度的经咒。可惜撞上的是我,将就一下吧。
望着火堆中的白骨,心里生出一种极其深广的悲悯之意,说不上来是哀伤还是惆怅。觉得自己心肠好像变软了,又似乎是变得更硬了。仰头看看灰色的天空,没有欲望,没有兴奋,没有壮志,也没有雄心。不过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须得用心做好。只是想:让他在蜀州待着就对了。北方这副样子,怎么敢叫他看见?
其时西戎大军镇压北部地区饥民暴动的工作已经进入扫尾阶段。常常走上几百里,好不容易遇到一座城市,满眼废池乔木,一片冷落萧条。只有城头戍角悲吟,炎炎烈日中吹出无尽苍凉。许多地方,去年东征时长生曾经路过,虽说一路兵刀血洗,投降之后仍旧商户人家密集,完全不是如今这副萧索景象。
做了几回梁上君子,又听了几回壁脚,得知銎阳不是没有想办法,而是一时难以奏效。
从楚州调往北方的粮食,只够救京城的急,根本顾不上其他地方。
三月里秘书令莫思予曾奏请恩赦暴动饥民,以刀换犁,归民于田,引来军中一片哗然。一些部队吃人肉喝人血,从上到下杀红了眼,连战马看见敌人都狂野暴躁,哪里肯轻易罢手?双方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任凭老莫说破了嘴皮子,军方将领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饥民们会乖乖投降,回去种地。符杨心里对老莫的主意也有点打鼓,这事于是就搁下了。等到六月暴动基本平定,天时已误,人力匮乏,蝗灾依旧肆虐。只好任由良田继续荒芜,城廓继续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