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啼霜很听话地抬起了头,裴野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张脸看着很眼生。
柳眉杏眼,唇鼻小巧,肤色瓷白如雪,发色却深如乌木,人很瘦弱,但面颊上却长了两块微鼓的小奶膘。
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只要瞧见过,必定就不会忘,裴野记性很好,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不曾见过这张脸。
不过这宫里的宫人们多了去了,他也不可能个个都见过。
这小孩儿看起来岁数不大,应该是上一批才进宫的新人,之前裴野见过比他还大些的,忽然撞见自己,一时不知所措、不敢开口的也比比皆是,何况这看起来还稚气未脱的小儿呢?
“罢了,你陪孤走走吧。”
他这句话再次出乎了方啼霜的意料,可他不敢违逆,只能颔首,然后默默跟上。
入了夜,这芙蓉园里也冷清。
方啼霜亦步亦趋地跟在裴野身后,耳边忽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还有冷风掠过树梢枝头的动静,以及那极其细微的、落雪沙沙声。
铺面而来的是裴野衣袍上的熏香,那主基调像是檀木焚烧后的气味,其间又夹杂着一点药香的微苦,又似含着那冷冽的松柏清香。
方啼霜从没在别人身上闻见过这样的香。
可能因为他是皇帝,方啼霜不由自主地想,所以连熏香都要是独一无二的。
裴野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样穿过一株又一株的腊梅树,在这雪夜中漫无目的地缓步走着。
直到裴野在一个小湖边停下了,方啼霜看见他忽然半蹲下去,从袖子里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而后在湖水里点了点。
方啼霜很好奇,便也学着他的模样,挽起那宽大的袖子,用手指戳了戳那平静的水面。
就在这时候,裴野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方啼霜以为是自己又不小心犯规矩了,连忙把手收回了袖里,然后匆忙起身,摆出一副谢罪的姿态。
“无妨,”裴野脸上并没有怒意,有的只是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平静与冷淡,“好学也是长处。”
“这小湖底下有温泉眼,所以即便到了寒冬,此处的湖水也不会结冰,”裴野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这一整个芙蓉园的景观,都是先帝亲自设计的。”
“朝臣官员当面批他耽于享乐,不事朝政,文人学生们私下里总叹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注】。”裴野说到此处,忽然偏头看向方啼霜,“你说呢?你觉得他是个好皇帝吗?”
方啼霜并不知晓这些朝堂之事,只知道战乱让他阿爷一去不返,死在辽东战场上,连尸骨都没法回到故乡。
只知道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去长安投奔阿舅,路上风餐露宿,吃不饱,也穿不暖。
到了舅舅舅母家里也一样,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现在想起来也不过只有一个说不尽道不完的“苦”字。
方啼霜不想撒谎,也不会撒谎,于是便稍稍摇了摇头。
“你这小孩,年纪不大,胆子倒大。”
方啼霜心里很想说,你也不比我年长多少,缘何这样一口一个小孩的叫。
但也就是想想,他此时即便是能说话,也根本不敢开口。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可裴野对他的态度相比之前,却似乎有所缓和了。
“这皇宫里,圆滑的人不少,但诚实的人却不多见。”裴野淡淡道。
他话音刚落,方啼霜便瞧见远处有好些宫人提着灯盏,断断续续地喊着:“圣人……”
裴野朝他竖起食指,然后忽然伸手摸向他腰间,方啼霜忍不住往后躲了躲。
裴野摸了个空,面上露出了几分疑惑,这小宦官竟连腰牌也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