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净转头看他,是真的感到些许吃惊:“你自己?”
“其实留着修为也没有什么用处,”子晋笑笑,“有修为的话,被找上门,就免不了要打架,没有修为了,人家再踹门,一看已经是个废物了,再动手没什么意思,骂两句,也就自去了。”
他说得平淡,陆净却沉默了。
瓦罐里。
草药咕噜咕噜,沸水声渐渐大了。
“你怎么不教他修行?”陆净终于开口,指了指大概是因为疼,蜷缩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错,太晚修行就耽搁了。就算你现在没有修为了,教他入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晋说,“你应该也看到了,他戾气太重了,教了会出事……没有修为就尚要将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为,杀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陆净不赞同:“那也是别人先招惹的,冤有头债有主。”
“是啊,”北葛子晋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与太虞往日所做的业果,自然会归咎到我们身上。也许我与他可以辩称自己未曾插手,可既然我的父辈族人骄横时,我们未曾规劝制止,那么,朽木倒塌时,我们就不该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以德报怨,是别人的仁慈,不是责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时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陆净问。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晋轻声说。
陆净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环顾了一下私塾的样子,最终说:“你既然都已经带他远离了空桑,到了这梅城,那为什么不索性隐姓埋名?以你的算术和学识,去学庄里当个先生绰绰有余吧……别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遗裔,也就不会欺负他了。”
“我想过这么做,”北葛子晋说,药水已经从瓦罐盖子边沿溢出。他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放到一边等它凉下来,又给自己的侄子捻了捻被角,“但十二洲精通历法天筹的,无一不是百氏族人,隐姓埋名用处不大。”
“天筹?”
陆净终于明白为什么墙壁上的算式如此眼熟。
那分明是天筹的算式!
——当年他们因为要查鱬城天轨,就曾经算得死去活来过。
“你在教人学历法?”陆净猛然醒悟。
北葛子晋点了点头。
“太乙虽强,可算术终归不是太乙所长,”子晋望向院中,雪从天空中落下,“我听说,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亲自校正一次天轨……若能由熟悉天筹和日月之轨的历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疲惫了吧?”
陆净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
——仇薄灯暗疾在身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多加小心。
然而北葛子晋只是从袖子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其实我整理了一份百氏各族心术较正的历官名录,在此之前,我想过将它呈交给神君,”他苦笑了一下,“可后来又想想,还是不要为神君徒增事端的好。”
陆净接过册子。
上面果然用端正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写了许多名字,可以看出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一页一页翻过,陆净最终将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晋:“我不能将它交给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晋拢了拢袖子,仰头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个大漩涡,有百氏借助扶桑窃读人间气运在前,便纵是神君与太乙亲掌日月都要遭到诸多揣测。整个十二洲都堪称与百氏仇深怨重,若当真有百氏遗民出现在空桑,无论是仙门,还是三十六岛,都绝难坐观,届时又是一场腥风。在下今日将这份名录交付与陆公子,不过是想,或许您可以与山海阁阁主商议一下,择其中一二,来传授历法……我知道,神君历术无双,可神君要权衡整个天地就已经举步维艰了,余下的琐碎小事,若能由众人协力完成的,便该交诸众人。”
陆净沉思了片刻,将名册收了起来。
若论历术,除去仇薄灯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下来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论是人还是要,都痛恨万分的百氏遗民。
神君第二次陨落后,以《天筹》为代表的历术在万载时光里,为空桑百氏所垄断,以至于当初左胖子拿着仇薄灯写的小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阁阁会上大杀四方——历术的断层可见一斑。
“只是传授历法,不能改变百氏如今的状况。”陆净慢慢地说,“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