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层一层的山浪堆叠出重重叠叠的余脉,泾渭分明切开浅碟一般的朔北平原与中境三川,因为连日的雨水,草坡变得湿滑不堪,樊邯弯腰为西旻的骏马裹好蹄子,那枣红的马儿不配合地踢沓了两下,鼻孔哼出呼呼的气音,相比之下西旻的猎犬就自在多了,撒着欢在潮湿的草丛中打滚,沾着满身的草屑看到任意疑似掉队之人便发出凶恶的吼叫。
“听说孔南心和邹吾打得很是投契,你看他会不会打着打着便投敌了?”
西旻骑在马鞍上,纵目看着长长的迁徙的队伍,漫不经心地问。
璐水从北侧的山梁缓缓而下,从北侧的山谷里流出,一直流到盆地底部的平原上,然后河道便扭捏起来,飘然任意地波折出一处处蜿蜒的河套,迁徙的中境居民沿着这一条盈盈发光的水路彷徨向北,每一曲的河湾都有人情不自禁地回头,遥望危城乡土。
“不会。”
樊邯翻身上马,声音沉毅:“两个月我们来雪瓴宫观礼,当时三川郡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丹口孔雀是个好官,他不会投降辛鸾的。”
运河炸毁,河流填道,如今的翡翠长洲已成一片狼藉,谁还能想到几个月前孔南心费心筹措雪瓴之会本意是想消弭痕怨?他不会投降的。他不可能原谅他。
“倒是殿下,为什么要移居这么多的商旅之家?”樊邯不解地发问。
西旻眼珠一转,绽出笑意:“你猜?”
樊邯实话实说:“臣猜不出。”
战乱年代商人不事生产,说来并没什么好移居的,但是显然西旻与丹口孔雀对此很是认真。五百商旅说来这当初还是西境与东境的谈判,西旻出兵牵制辛鸾,辛涧提供粮草等,但是因西旻后来的自作主张,辛涧将原来的协议一笔勾销,但是丹口孔雀抓住了这协议一纸条款,私下联系北地同意迁移五百商旅,同时请求西旻收容两千十四岁以下的孩子。
南方随时陷落,西侧汹汹战乱,中境一旦有失,势将没有寻常百姓的容身之所,所有的父母都知道护犊子,联名请愿孔南心就算安排不了他们,至少安排他们的孩子逃难。樊邯不知道丹口孔雀是如何与东境交涉的,按理说,东境应该不折不扣地接纳所有幼童,但是据说只成功了一半,便是那成功的一半,也不知孔南心受了多少委屈。
所以丹口孔雀来找西旻谈判,带来许多珍宝,贺她新婚之喜。西旻心情一舒畅,似乎也没有多想,大手一挥便同意了,这搞得孔南心反而不安,嘱咐一句:“他们年纪还小,请殿下不要让他们当兵,让他们好好读书。”西旻很是爽快,点头回答:“可以。”孔南心动容,回以感激目光。
樊邯思绪纷乱,垂头看着那些惶惶不安的迁徙逃难之人,押后的都是富户了,许多逃难到通城,家在弋阳或者弋阳以西,有些还带着几车家当,有些只剩孑然的一身,他眼见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携家带口,脚下沾满泥泞,抓紧时间还扯着面口袋要装一袋子的米,樊邯一眼就判定这是有经验的逃难者,五十多岁,很可能天衍建国之前就遭遇过离乱颠簸,十九年后他们当年效忠之人的亲生骨肉又挑动内战,他们原本也曾历经繁华,如今成了衣食不周的难民。
“这夏天过完就是秋天,秋天之后就是冬天,你在这儿陪着仇英打几轮游击便回罢,冬天之前北都城还要围猎捕狼呢。”
樊邯:“不管中境战场了嚒?”
西旻:“给辛涧做做样子就行了,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战场,南方中境虽然富庶,但不是我们的生存之源——既然无心南下,何必给他人做嫁衣裳?”樊邯看了西旻一眼:她出兵毫不犹豫,退兵毫不犹豫,好像只是为了来掺和一脚,拿到自己想要的,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回去。
樊邯:“殿下既然如此统筹,是有其他方略?”
西旻朝他笑:“你猜?”
樊邯看了一眼迁徙的人群:“难道跟这些商旅有关?”
西旻笑了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你以为中境对西南,他们这次谁会赢?谁会输?”
“不好说。”
樊邯性格实在,三言两语立刻跟她说起两方战场上的侦查、踩点、选场、选时、组织、调度、号令等一系列作战风格。
西旻抬手打断他:“你说的这些都是战场上的东西。”
樊邯:“殿下问的难道不是战场上的?”
西旻:“输赢有时在战场,有时不在战场,譬如粮草,譬如庙堂。我估计现在辛鸾要急癫了,咱们打仗可以以战养战,出征带几日的畜肉乳制,不行多带空马,骑完了杀,谈不上后面的转运之费,但是他家底薄,供这么大的军队,运线辽远……想想就替他头疼,对,他还换将了,邹吾不在,换成了陶滦罢?”
樊邯:“对,现在西南军整个防线收紧,仇英也撤退回大营,只留侦查策应了。”
西旻:“行,那咱们更没有理由在这里虚耗着了,再过一个月,你挑个日子便撤罢。”说罢她一夹马腹,就要冲下山坡。
“诶!殿下!”樊邯出声。
猎犬箭一样地从远方射过来,跟上主人,西旻回头:“怎么了?”